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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身世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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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遗诏,曰:承天之命,下揽千民,国之大疆,始于微末,待于续之。然则,凡胎*,不敌八苦之变,生死之忧,虽叹而无奈,故此手召,宣于百官。望卿尊之,辅稚子于大统,安邦于天下。朕早立太子,后继有人。然此子骄横自负,朕心有所忧,若有变故,必使内乱外侵。所幸上天庇护,朕膝下令有一子,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唯身子孱弱缠于病榻。恐宫闱所乱,戕害幼子,故而将其寄养于晋王府。若天将降变故于吾,北齐无所倚仗,望众卿辅之,登基为皇。钦此!

    容昭站在容祯身侧,手执先帝遗诏,金殿外禁卫军重重包围。百官跪于阶前,见此便心有定论,只得俯首三呼万岁。

    大局已定,北齐一朝风云变色,帝位易主。

    而嘉和帝,则被宣布因疾而逝去。后宫之中,温贵妃与清妃接连殉情而亡,皇后出家,所有后宫妃嫔放出宫外,自谋未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从密道里走出来,叶轻歌回头看着郭子凤,道:“出宫了,你可以回临淄。那里是郭氏本家,皇宫所有,都已烟消云散。”

    郭子凤望着昏暗的夜色,神情微微恍惚。

    “燕宸…公主?”她回过头来,神情隐在夜幕下看不清表情,只是察觉她语气幽幽隐有叹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可否告知,公主芳名?”

    纯悫在旁边上上下下打量她,皱眉道:“我姐姐乃大燕长公主,身份尊贵,外人只可尊称封号。而闺名,只有父母亲人才知晓。你虽然是别国皇后,却也没理由询问我姐姐的闺名。况且如今北齐大变,你本应留于深宫修行。看在容昭的面子上,皇兄饶你性命,你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富家千金,连世族之女都不算,更是没资格对我姐姐有所冒犯。”

    郭子凤一怔,继而苦笑。

    “纯悫公主说得是。”

    叶轻歌微微一笑,“小妹自幼娇宠,言行无忌,切莫放在心上。”

    纯悫瘪了瘪嘴,“姐姐,你干嘛对她那么客气啊?”她凑过来,小声道:“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喜欢容昭,她要跟你抢…”

    “你别胡说。”

    叶轻歌瞪了她一眼,“在外多年,越发的皮了,以前学的那些礼仪规矩都哪儿去了?”

    纯悫不服气,嘟着唇道:“姐姐,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叶轻歌无奈摇头,回过头又对郭子凤道:“大燕遭难,我姐妹二人早已非昔日,隐姓埋名隐于北齐,不过是无奈为之,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郭子凤又是一怔,仔细算来,她和叶轻歌只有两面之缘。除了叶轻歌回京那一日她初见惊艳而后妒藏于心,便是那日宫宴之上她沉静而坐却气质绝佳难掩雍容。倒是没真正与这个女子接触过。

    如今看她行止有度态度温和,举手投足间都尽显高贵优雅,端庄得当。

    难怪大燕臣民对其奉为神女,就这份气度与言行,便非一般女子可比。

    她笑了笑,“如今我可算明白他为何对你情深不改了。”

    叶轻歌眉梢微扬。

    纯悫轻哼,骄傲道:“我姐姐乃明珠璧玉,天下男儿共所往之,世间女子纵使艳羡却难及分毫。容昭喜欢我姐姐,那是他有眼光。”

    郭子凤没理会她,只是道:“他生来金樽玉贵天之骄子,若有所求,也只有燕宸公主这般女子才可与之相配。”

    叶轻歌不说话。

    郭子凤叹息一声,目光又落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嘉和帝和清妃。现在,应该是容煊和江月清了。

    秦梦瑶临死之前做了件好事,让叶轻歌将她早已准备好放在锦囊里的失忆药给容煊服下,让他忘记前尘往事,然后送他和江月清出宫。

    或许同是爱而不得为情所伤,秦梦瑶看着江月清也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悲苦,便对她多了几分怜悯同情。她既身死,便成全江月清一番痴心也罢。若没有她,容煊身边有江月清这么个痴情却不求回报的女子,焉知不会被感动?

    所以,她让容煊失忆,从此后和江月清做一对普通夫妻,再不理会这江山风云,皇位争夺。

    平凡,也未尝不是福气。

    ……

    “他们两人,该如何安置?”

    叶轻歌抿唇,“流渊。”

    黑影一闪,流渊单膝跪地,“公主。”

    叶轻歌没让他起来,只是淡淡的看着他。流渊没抬头,只是沉默的跪着。半晌,叶轻歌才轻轻一叹。

    “皇兄还活着,你为何不告知于我?”

    流渊低着头,道:“当年殿下初陷北齐,势单力薄,无法护公主周全。且殿下身份隐秘,若告知于公主,公主激动之下难免失了方寸,若是为人所知,大难临头,更何谈报仇复国?至于公主身中‘血殇’之毒,乃属下私心,不忍殿下受其所苦,故而隐瞒。公主责怪乃理所应当,流渊甘愿受罚。”

    “我罚你作甚?”

    叶轻歌道:“皇兄一味护着我,也幸亏有你苦苦隐瞒,否则皇兄身上的毒岂非无解?”

    说到此她又看向郭子凤,朱唇轻启,道:“好在此毒以血为药引,再配以同心草,未曾因此而伤及于你。我这里有一药方,拿回去,只要稍加调养,便可无碍。”她将袖中药方递给郭子凤,道:“至于你受那熏香侵害不孕,这方子上面也有解用之法,姑娘尽可放心。”

    郭子凤接过来,只是粗粗一看,便福了福身道:“多谢公主良方,子凤无以为报…”

    叶轻歌摇摇头,“学医者本就该济世救人,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时间不早了,你我各自分道扬镳吧。”

    她回头看着流渊道:“你去找辆马车来,连夜送她离开,再让画扇一路随同保护,不必再回我身边伺候了。”

    “公主?”

    流渊抬头,“可您身边无人照顾…”

    “等皇兄登基后,诸般杂物处理妥当,我便会回大燕。”顿了顿,她目光一转,道:“最后一步计划取消…”刚说了一半她便兀自一笑,“罢了,你既受命于皇兄,皇兄自然早有吩咐。这一步计划,只怕从未执行。也好啊…”

    流渊低着头,“公主可是怪属下?”

    叶轻歌摇头,“那本就是阴损害人之事,若真成了,只怕北齐百姓血流成河,尸骨无存。当日我被仇恨蒙心,一心只为复国,未曾顾及他人死活。如今想来,尤为自私可恨。便是此计成功,怕是也难以心安。还好皇兄早有谋略,免此灾祸,我也能略微安心。”

    光有北齐内乱还不够,她缺的是兵。若没有兵马,她也无法打回大燕。然操练兵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再加上有各国耳目,难保不会被发现。当日她身子有疾,不知自己命归何时,如何能十年八年的等下去?

    只有一条路,借兵。

    容昭知道她的身份,借兵于她不难,但她却不想因此承他的情。所以,便只能与之交换。

    可她一个亡国公主,哪什么与他交换?便只有筹谋。

    思来想去,她定了一个计划。

    天灾。

    在北齐朝堂大改之时,各部人手欠缺,再加之国库并不富裕,天灾来袭,便如火上蚂蚁。

    而她只需要出资帮北齐度过这一难关,便可接机与之达成交易。

    借兵也水到渠成。

    说起这个,她不得不佩服皇兄的未雨绸缪。若非流渊告之,她尚且不知皇兄竟于多年前大燕北方下邳水患而思量深远,悄悄训练一批人在各国小镇经商筹资已备后用。

    现在想来,当日身为太子的皇兄所谋定是这天下疆土,而非仅限于一国。

    只是时移世易,如今身份有异的他们,难免受到各种客观条件影响而不能所心所欲。皇兄所谋,也只能于天地缩小于此。

    “将雪儿暂时送去文宣王府。”

    “姐姐。”纯悫道:“那你呢?”

    叶轻歌看着某个方向,“我要去晋王府。”

    ……

    容昭出宫后便听说叶轻歌去了晋王府,连忙快马加鞭的回府,远远的便看见叶轻歌迎着风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他的回来。

    此时夜色静谧,大街上早已没了人,出宫的朝臣还未回府,是以也没人发现她。

    容昭下了马就急急走过去,“夜里风大,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小心着凉。”

    “我等你啊。”

    叶轻歌冲他微微一笑,目光静谧如星子,刺得他有些恍惚。

    “先进去吧。”

    她主动拉过他的手,走了进去,倒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

    踏入大堂,晋王的棺木还摆放在那里,下人们都被赶走了,唯有老管家还守在此烧着纸钱。抬头看见容昭和叶轻歌,微微一怔。

    “康伯,你下去吧。”

    容昭拉着叶轻歌走过去,淡淡道。

    见此,康伯多少也明白了什么,摇摇头:“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如今他大去,老奴没什么可做的,只能为他烧些纸钱,望他走得安心些。”

    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不无感伤。

    容昭眼神恍惚而微痛,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叶轻歌知道他是想起了晋王这些年对他的欺骗利用以及今日以死拖延他的脚步一事,难免心中惊痛不能自已。便握了握他的手,给予无声的安慰。

    容昭回头看着她,见她眉目淡淡忧色,苍白的笑了笑,又对康伯道:“康伯,你回去休息,今夜我在这里守着。”

    “可是…”

    “我是父王的儿子,今夜理当有我为他守灵。”

    “…是。”

    ……

    康伯走了。

    容昭看着那大大的一个奠字,再看看黑沉沉的棺木,脸上终是难掩痛楚,跪了下来,颤抖着嘶哑道:“父王,您当真如此恨母妃,故而不惜以命为他人做垫脚石?若是如此,当年我出生之时,为何…不杀了我?”

    他脸色苍白更甚之前在宫里,肩膀微微颤抖,目光里悲切疼痛缭绕不绝。

    “或者,于您而言。我只是一颗,继承晋王府的棋子?”

    叶轻歌也跪在他身边,担心的看着他。

    容昭颤抖的伸出手,抚摸着棺木。到了此刻,他之前在宫里努力压抑的悲愤痛楚才不必掩藏,涌入眼中,隐约水光侵扰,痛不自已。

    “大哥非您亲生。可在您眼里,是否…他才是您的孩子。而我…什么也不是。”

    “容昭…”

    叶轻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她虽生于皇室,但父皇母后恩爱从无嫌隙。别说对子女如此欺瞒利用,便是稍有责怪都不忍心。

    这世间诸般种种,人人所谋所求,不过一个‘利’字。

    而为他人之利伤自己亲骨肉者,当真少有。

    容昭乃热血男儿,若非痛到极致,怎会如此伤怀悲戚忍不住泪溅洒眼眶?

    晋王对那玉侧妃倒是情深意重,为保玉侧妃与先帝的私生子登基,伤自己骨肉至此,又何其自私残忍?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不甘又如何?如今死者已矣,所有过错都随风而散。

    或者晋王也深知自己对不起唯一的儿子和结发妻子,此举也是为赎罪?

    他倒是一了百了,可又想过容昭的感受?

    “容昭,我们来到这人世间,注定要历经劫难的。凤凰尚且要浴火方能重生,更何况人?咱们生来比常人尊贵,衣食无忧,奴仆环绕,享尽齐人之福,荣耀半生…”她轻轻道:“母后说过,老天爷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咱们拥有常人所不及的,必然也会失去与之相等的。或者,这就是宿命。”

    “天道轮回,命途多攒,便是咱们这些王孙贵族的宿命吧。”她叹息一声,“有时候我就在想,咱们倒真不如普通百姓。虽不能锦衣加身金玉满堂,但起码不必要日日活在勾心斗角之中。身在天家,虽是万人艳羡,却也有常人不知道的苦楚。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看着默默悲戚无言的容昭。

    “上一辈的恩怨谁是谁非咱们无权指责评价,但你是无辜的。你父王或许忠于自己的感情归依,却终究负了你母亲,伤了你。作为子女,不可指责父母不是,却也没义务理所当然的承担他们赋予的那些仇恨和报复。所以…”

    她拍着他的肩,“哭吧,把你所有的委屈和伤痛都哭出来。过了今日,你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容昭,还是那个天下敬仰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将军。没人疼没人爱,那就要自己爱自己。人是活给自己看的,而非他人。从前你被道德责任所缚,不得不肩负起这北齐的江山重任。可如今时局已定,这一切都再与你毫无干系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人再能拿着所谓江山使命,家族重任来命令你。这天地那么大,雄鹰,便应振翅飞翔而非困于小小弹丸之地。”

    容昭慢慢回头看着她,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哑声道:“鸢儿。”

    “嗯。”

    叶轻歌握着他的手,笑中带着泪花。

    容昭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的,似要刻入骨血之中。

    叶轻歌没推开他,而是反手抱住他,将自己的头搁在他肩头上。

    “这里不是朝堂,不是军营,没有外人,只有我。你可以脆弱,可以哭泣,没人敢嘲笑你…”

    容昭喉咙梗塞,心里那般巨大的荒芜悲痛蔓延如雪球,便是有她的体温在怀,也驱之不去。

    “鸢儿。”

    他声音依旧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苦痛。

    “你说,我是不是生来带罪?”

    “不。”叶轻歌心里一揪,道:“你没有错。只是,他们太过自私,自私的将所有过错都强加在你身上。你向来不羁洒脱,可不能因此困顿于心无法自赎。”

    她轻轻说着,安抚着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父王,你从小敬重爱戴的父亲。他为一己私利,害死了你母亲,还欺骗利用你,你恨他。可他毕竟是你生父,子不言父过,况且他已归西。你即便再恨又能如何?他终归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你无法原谅他,却也不能恨他。你矛盾,你纠结,你痛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些,我都懂。”

    容昭紧紧的抱着她,目光血红,泪光闪烁。

    “他…好残忍。”

    短短的几个字,却压抑着无数的悲愤无数的荒凉无数的凄怨无数的痛心,从梗塞的喉咙吐出,也似泄了他一身力气。

    他松开叶轻歌,靠在木棺上,表情呆滞而空洞。

    叶轻歌守在他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以自己微薄的体温祛除他片刻的寒冷。

    容昭目光毫无焦距的看着某一个地方,好半晌才开口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父王,他不喜欢我母亲。”

    他苦笑,“知道吗鸢儿,小时候…我是这丘陵城的恶霸。”

    “嗯?”

    容昭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一代皇族子息单薄,我身为晋王府唯一的嫡子,生来尊贵非寻常世家公子所比。再加上母妃宠爱,那时候皇祖母还未过世,对我也是百般疼惜。久而久之,我便有些骄纵轻狂,目中无人。还记得,五岁那年,我和工部尚书的儿子因一言不合而拳脚相向。我虽骄横,却也自幼习武,他怎是我的对手?被我打得满脸是伤,回去告状。此事闹到了皇伯伯面前,回来后父王将我狠狠怒骂一番,又下令军棍责杖二十。”

    叶轻歌一颤。

    军棍杖责非同寻常,便是体魄健壮身怀武艺的将士,二十军棍下来也得卧床好几天。更何况他那时只是一五岁稚子?

    如此责罚,也未免太过狠心。

    容昭满面凄惶,“我咬着牙挨过了十个板子,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母妃扑在我身上哭着说愿为我受刑,父王这才松口…我昏睡了一天,醒来后母妃将我抱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肝胆欲断…从那以后,我便知道,父王不喜欢我。不止不喜欢,还很讨厌我。那时我年幼不懂事,便想着,或许父王因我调皮才迁怒母妃。所以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恃强凌弱,与人斗殴争论。我日日苦读兵法,勤加练武。我想让父王看看,我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我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可以成为北齐的有用之才,可以称为让他骄傲的儿子。也可以,给母妃脸上增光。”

    “我天真的想着。或许那样,母妃就不会再伤心落泪了。”

    桌上烛火呲呲的燃烧着,灯火幽幽,照不亮这黑暗人生,也照不见父子沟壑,如万丈深渊。

    叶轻歌抿着唇,眼底疼痛无限蔓延着。

    她只知晋王宠玉侧妃,却从不知晓容时光鲜靓丽的背后,有着这般凄苦的同年。

    “可后来,玉侧妃死了。是母妃动的手,我知道。”容昭垂下眼睫,“她终究走不出嫉妒的阴影,杀死了此生进驻她丈夫心上的女人。”

    夜色凄凉,不敌这人世荒凉,人心凉薄阴毒。

    “或许那时她还妄想着。只要那个女人死了,她的丈夫便能看到她的存在,便能好好待她…呵呵,可惜她错了,大错特错…碍于她乃圣上赐婚宗妇,再加上又无证据,父王便是恨毒了她,却也无可奈何。但那以后,父王便再也不肯见母妃一面。甚至待我,也比从前更冷漠。”

    “八岁那年,我从军,我发誓要建立一番功勋荣耀回归,让父王不再小看我,让他知道,我可以成为让他引以为豪的儿子。那年北方鞑虏来犯,我第一次跟随大军出征,历经人生第一次血战。我身重数刀,险些丧命。可终究,我杀了敌军首领…当我提着鞑虏王的头颅回来的时候,我听见全军为我喝彩…我伤重昏迷七天七夜,醒来后一跃成为了副将。”

    “那一年,我十岁。”

    他平静的诉说着那些年属于那个少年的铁血生涯和丰功伟绩,听者却难以忽略其中的刀剑无眼,生死存亡,仅在旦夕之间。

    “十一岁,蛮夷入侵。我带着两万铁骑,利用山势要道将对方困于山林,放火围攻,逼其入水退避三十里。然后我又只身前往,趁其大伤元气之时斩杀对方将军八人…蛮夷之兵就此臣服。”

    他深吸一口气,“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那些年铁血沙场,我看着那些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个倒下。活着的,又跟随我继续下一次战争。战场不比京城,荒郊野外,胜负难料,再加上气候等外在因素,很多时候为了诱杀敌军而忍着酷暑严寒,以及其他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五年,我在军中五年。从一个小小的士兵,一直做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战神将军。而我自己亲自训练的军队也在一日日壮大,成为各*政阶级之人眼中的神话,令天下诸国闻之胆寒。”

    他又笑了下,唇边溢满苦涩。

    “当我凯旋而归,准备向父王炫耀我的功绩之时,却见父王看我的眼神依旧冷漠。他只说,母妃很想我,便转身离去,没有半丝温情。”

    “容昭…”

    “呵呵…”容昭低头看着她,声音越发轻柔,轻得有些飘渺而脆弱,“母妃说,天下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我也这样认为。尤其是,那年我出使大燕,看着你父皇母后夫妻和睦,待你如同掌上明珠,你兄妹也感情甚笃…那时我便暗中艳羡。我想着,或许父王只是怕我骄傲自满,担心我因功高而得意忘形自大轻狂,故而对我格外严厉些罢了。毕竟,我是晋王府的世子,是未来要继承王府的唯一人选。父王对我冷漠,或许也是爱我的一种方式。”

    他将自己的头低得更深,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也更加喑哑而痛楚。

    “可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事实。父王他…他真的不喜欢我,他厌弃我,正如他不喜欢母妃一般。无论母妃做得多好,始终不是他心上之人。无论我有多优秀,在他眼里,始终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他仰头,将眼底泪光逼了回去。

    “那年我从大燕回来,去了边关,再次回来的时候,母妃去世…或许父王深植心中多年的大仇终于得报,或许他要利用我来为大哥登上皇位铺路。所以,他终于肯稍稍对我施舍一点点父爱。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所谓的温情所谓的弥补,包括从前的无视任我一步步壮大自己成为皇伯伯的眼中钉,无形给我江山重责的压力…都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之谋。他…他怎能如此狠心?若大哥还是以前的大哥,若他和容煊一样狭隘阴险,未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将我在宫中狙杀。亦或者,碍于我手中兵权和百官拥护而暂时放我离开后又逼迫追杀…”

    他剧烈的颤抖着,眼神里疼痛愤恨交错成着累累伤疤。

    “他…这是要我的命…”

    所有情绪积压到极点,他忽然双手抓着叶轻歌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肩骨捏碎,然而他眼中疼痛之色却几欲让人窒息。

    “为什么?鸢儿,你告诉我,为什么?虎毒不食子,他为何对我那么残忍?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为何要将我逼得如此地步?”

    叶轻歌被他抓得手臂疼痛,脸色也微微的白。

    被痛苦折磨得几乎面色扭曲的容昭总算发现了她的不适,连忙松了手,喃喃道:“对不起,鸢儿,对不起,对不起…我…”

    “我知道。”

    顾不得肩部的疼痛,叶轻歌又重新握住他的手,眼神里溢满了凄楚和疼惜之色。

    “我不怪你。”

    容昭对上她的眼睛,她眸子里尽显包容和心疼,像无形的大手,将他的心紧紧揪扯着,痛却微微的甜。

    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鸢儿,我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叶轻歌吸了吸鼻子,眼角微微心酸,点点头。

    “好,我不离开你。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不离开。”

    “鸢儿。”

    容昭激动的抱着她,隐忍多时的泪水终是从眼角滑落,也谢落半生荣耀与苦痛,洗去半生求而不得。都将随着这一夜的烛火和宫阙深深,就此淹没历史黄河。

    再不复存在。

    人生荒凉,人心凋敝,却难得无论经历多少疼痛坎坷,风雨磨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陪伴身侧,不离不弃。

    此生、足以!

    **

    回到安国公府已近晨曦,窗外光色蒙蒙。叶轻歌看了看窗外,松了口气,还好此刻回来不晚。

    外面响起敲门声。

    “小姐?”

    叶轻歌收回目光,“进来吧。”

    画扇推门进来,见她穿戴整齐,一点也不惊讶。

    “小姐。”

    叶轻歌盯着她,然后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两圈,一笑。

    “你这些年倒是装得好,竟瞒过了我的眼睛。”

    画扇蓦然跪地,不卑不亢道:“当日隐瞒小姐真实身份实乃情非得已,请小姐恕罪。”

    叶轻歌呵呵轻笑,漠然道:“行了,你起来吧。”

    “是。”

    画扇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神色恭敬。

    叶轻歌微微一笑,“罢了,你虽隐瞒身份却也对我忠心耿耿。当日我就说过,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只需你的衷心而已。如今事成定局,再纠其根本。”

    她敛了笑意,又道:“昨日流渊已经告诉你了吧,你…”

    “小姐。”

    画扇抬头,道:“送郭姑娘去临淄的人选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公子说,奴婢照顾小姐多年,熟悉小姐的喜好。换了其他人,只怕小姐不习惯。”

    叶轻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

    画扇抿了抿唇,“其实…”她抬头看着叶轻歌,“奴婢是总令流渊手下的暗卫,特意调来照顾小姐的。”

    这倒是让叶轻歌有些讶异。

    “你是流渊手下的?”

    画扇点头,“是。当日为取信于小姐,奴婢才装作身受重伤为小姐所救,然后顺其自然的留在小姐身边的。殿下吩咐,奴婢除了要照顾好小姐,也得遵从小姐之令,共谋复国大业。”

    叶轻歌嘴角一勾,眼神微微叹然。

    “皇兄深谋远虑,非我所能及。”她道:“也罢,等过几日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了,你就随我回大燕。”

    “是。”

    “对了。”

    叶轻歌想起了什么,又道:“皇兄登基的时间定了吗?”

    “定下了,就在半个月之后。”

    叶轻歌想了想,“我想进宫一趟,可没有宫里人下诏,我无法入宫。”

    “小姐不必担心。”画扇道:“殿下早有吩咐,让小姐暂且等几天就是。嘉和帝大去,晋王也过世,京城大丧。此后一干事解决完毕,便召小姐入宫再叙。”

    叶轻歌点点头。

    “好。”

    **

    皇上驾崩,全国大丧,所有世族百姓皆服丧,穿白衣,不得大办喜事。

    晋王出殡那天,她去了晋王府。容昭的情绪看起来好了很多,不再如那日那般低沉忧郁。

    半月后,新帝登基大典,封号昭元,后世称为昭元帝。

    容祯身份大白于天下,祭祀先祖,大赦天下。封容昭为晋王,温云华为文宣王,大整朝纲。

    之前丞相郭淮辞官,丞相一职空缺。

    新帝登基大朝,礼部尚书便出列上奏此事。

    容祯高坐龙椅,脸带微笑,目色平和而睿智。

    “此事朕早有安排。”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门口缓缓走来一人。华衣美服,眉目俊朗,风骨凛然,只是看着有几分眼熟。

    容昭挑眉看过去,嘴角淡淡讥嘲。

    卢怀远。

    他居然还没死。

    卢怀远上前,恭敬行礼。

    “参见皇上。”

    “免。”

    容祯看向面带疑惑的大臣们,淡淡道:“当日卢国公府一案朕已查清真相,此本为误会,卢国公一族受其牵连实为无辜。当日朕让人救出了卢国公世子,并知其才华横溢胸有大略,是以朕打算委以重任,封为丞相。众卿,以为如何啊?”

    百官面面相觑,按理说卢怀远从前虽然是卢国公府世子,却并未授其任何官职。就算颇有才华,也不该一跃成为丞相才是。而这新登基的少年皇帝,第一天上朝便开此先例,实为史无前例。

    然而看这新皇的样子,说是商量,实际上只怕早已决定。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这时候要是老虎头上拔毛,可不是什么好事。

    聪明的人都不说话。

    渐渐的,便有人出列,道:“皇上圣明,臣无异议。”

    是温云华。

    这种事带头附和的,自然是要有分量的人。

    他一开口,后面陆陆续续的站出来许多人,纷纷附议。

    此事也就这样一锤定音了。

    ……

    “卢怀远?”叶轻歌看向批阅奏折的容祯,笑道:“原来皇兄早有后手呢。那这么说来,月婵也还活着了?”

    容祯放下笔,笑着点点头。

    “我已让他们两人见面,也告知了真相。”

    叶轻歌挑眉,“卢怀远不嫉恨皇兄么?”

    容祯微微一笑,眼神幽深而智慧。

    “此事归根结底也是卢国公保守迂腐所至,我不过略施小计罢了。天家赐婚,卢家为保家族昌盛,自是欣然接受。况且彼时我尚且为大燕太子,隐于别国眼线也不宜太过招摇,这才让她入了卢府做一侍女。此事说起来也算是他们两人情投意合所至,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他笑了笑,“卢怀远性情刚直,厌恶迂腐守旧之策,没有月婵,他也不会喜欢容莹那样跋扈狭隘之人。我让他遇得此生所爱,他感激还来不及,有何怨恨?再说月婵那孩儿已经快三岁,他当年痛失所爱如今见心上人和孩子都还活着,我再许他高官厚禄。娇妻在怀,孩儿绕膝,他满腔才华也得到重用,人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此。你说,他还会对当年之事心怀怨恨么?”

    叶轻歌展眉一笑,“皇兄睿智,小妹心悦诚服。”

    容祯摇摇头,眼神宠溺,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布带,叹息一声。

    “血殇是解了,但你也不可大意,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不可动武…”

    “知道了。”叶轻歌眨眨眼,无奈道:“皇兄,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唠叨了?”

    容祯摇摇头,“你自幼顽皮不分轻重,这几年倒是稳重了些,可为大计,难保不会逞强。记得,万事以自己的身子为重,不可莽撞。”

    叶轻歌只好点头。

    “是,皇兄有令,小妹不敢不从。”

    容祯看着她,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有些伤感道:“过几日我便将三年前大燕宫变之事公布天下,同时证明你的身份,然后以北齐和大燕联盟之名义让小昭和云华带兵随你回大燕,复国。”

    叶轻歌也肃正了脸色。

    下方,一直没说话的纯悫嘟囔着开口了,“容昭跟着去也就罢了,干嘛让温云华也跟我们回大燕?他不是还得留在北齐帮皇兄你镇压朝堂吗?”

    容祯轻笑,“有人走了,他也心不在此,留下来又有何用?倒不如我做做好事,成全他心中所愿,日后他便更效忠于我。你说,是也不是?”

    纯悫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脸色悠的通红。

    “皇兄,你取笑我。”

    容祯道:“我几时取笑你了?凝儿,你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我有哪一句取消了咱们可爱聪明的雪儿?”

    叶轻歌掩唇微笑,眼中闪烁着揶揄,一本正经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你…你们…”

    纯悫跺跺脚,又羞又怒的站起来,“我不理你们了,哼。”

    她匆匆跑了出去,正巧撞到往御书房而来的温云华。温云华一把扶住她,“小丫头,你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

    纯悫抬头看见他,想起方才自己被哥哥姐姐取消,便羞恼的把气撒在他身上,“你才是小丫头,走开,别挡道。”

    她说着便对着他的脚狠狠一踩。

    温云华吃痛松开了她,她便撒腿就跑。

    “哎…”

    温云华站在原地,纳闷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一个七尺男儿,什么时候成小丫头了?”

    摇摇头,他转身去了御书房。

    ------题外话------

    马上女主就要和男主一起离开北齐,复国去了。呼呼,俩人的感情也会随之升华,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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