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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芥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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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的扶云轩外,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唯有月华如水,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就乘着这样的月色,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足下轻点,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被弹开后,持剑人更是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又是一剑刺来。

    这就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试,白衣人只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却并未将长剑出鞘,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也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微现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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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其色赤红,犹如雪中丹血。

    她本就绝丽,更兼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容色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之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说这个修士,用得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逃出,钻入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本人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想自己定然要丧命与此,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就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来不及细想,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还是没忘了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本以为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着,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未曾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袅袅正要悄悄喘口气,就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嗦。”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觉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捡了条命,忙重新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那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却并无分毫喜悦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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