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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调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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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家香铺对着县内主街,柜台前面是一条官道,沿边一溜儿酒肆茶寮、贩夫走卒,铺子门口向来聚着临时待客拉活儿马夫轿夫,因逛香铺贵户女客居多,甚或还夹杂几名不及驱赶叫花子趁机混了进来讨钱。

    铺子门口白日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已成一道风景,这会儿阶下身影走近,人群却渐而安静下来,又慢慢退散开去。

    一名三十来岁男子面白无须,眉清目秀,堪比女子,一副武官精贵装扮,正皱着眉头,嘴巴里吆喝着驱走一干白丁,为后头主子开道,声音雌雄难辨,叉了腰就斥:“穷鬼还不滚远些!堵了个水泄不通挡了爷道儿,将你们个个叉进衙门大牢里去关个七八上十天才晓得厉害!”

    有个不知好歹小叫花子看不清形势,只见来人衣着锦绣,不像普通布衣,傻里傻气上前举手讨铜板,那白面男子发烦,抬腿就踹去:“当我跟你说玩笑话!”

    这人正是陪同昭武校尉一道来肇县副尉官儿窦小凤,也是郡王府出身阉奴,自幼岳河郡王旁边伺候着长大。

    本朝阉宦之职大半只司府邸内务,不得逾越政事,不得插手军权,可这窦小凤被主子谏上,弄了个副尉军官职衔,可见极其得宠。

    其人跟霍怀勋关系好到个不行。

    据闻霍怀勋当年凭戴罪之身踏进郡王府门槛儿,窦小凤也是推手之一。后来将岳怀勋引荐为主子跟前红人儿,二人是沟壑一气,结党甚深,这回也是郡王吩咐下,担着副尉辅职,同霍怀勋一道来肇县。

    柳嵩一见打头这位,忙不迭放下手头事。

    去城东客栈找了霍怀勋几次,帮着传信儿便是这阉人,见了几次也算熟人脸孔了。

    后一次见面,霍怀勋接了柳嵩带去那份伴手礼,并不说什么,只赏了几盅好茶,拨了两个金贵饰品给他,叫他回家等信儿,再无下文。

    今儿竟然上门来,定是有不得了好差事,柳嵩想着恨不得一蹦老高,转出柜面,下阶像迎老子似:“哎哟!霍爷,小凤爷,两位爷可是叫草民大不敬了!来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只见昭武校尉今日着了墨绫箭袖袍,青缎压云薄底靴,一身武官常服,衬得人鸢背蜂腰,极矫魁修长,似是出来晃荡,满身锦衣绣裳都压盖不住骨子里透出悠哉市井闲气,正从窦小凤后头显出昂长身影,弯腰将踢得半死小叫花子扶起来,朝窦小凤摇头指点:“凤啊,待百姓就该待自家儿孙般,怎么能这样粗鲁?小孩子家骨头还没长扎实,被你这么一攮,给散了架怎是好。”又拍拍小叫花子腿,语气温和:“没摔着吧。”

    窦小凤心忖,装,你就使劲儿装,装死为止。老娘这辈子都甭指望有儿孙,你这龟儿子不又奚落老娘么,也习惯了他外人面前竖父母官形象虚模伪样,双臂一抱,嗯哼一声,不当一回事儿。

    那小叫花子同乡连忙上前磕了两个响头,将小孩子带走。

    窦小凤先一步走到柜台前,将案面上账簿录本捡起来,瞟一眼柳嵩:“哟,柳公子这小舅子当得好,给姐夫哥看铺子可真是心竭力啊。”

    这话旁人只当夸赞,实则满满揶揄讽刺,柳嵩心里明白,脸上悻悻,却也只利索吩咐铺内僮仆去煮茶搬椅,又毕恭毕敬将人请到香铺里堂去,拉拢门帘,将下人统统驱散。

    三人面对坐下,柳嵩率先沉不住气儿,谄声问道:“霍爷今儿来,可是有什么好差事?”

    霍怀勋哼笑:“瞧你那副还没见着金子眼睛就放光贼猫模样儿!今儿来自然是主子那头来了信,欣赏你那礼物。你立了一记大功,可也不要忘记缝牢嘴皮子,今后郑家定是要起些风波,可别得意忘形了。”

    柳嵩一听大喜,起身拱手就道:“自然,自然,这事儿草民也是有份,就算是卸了草民腿,草民也是不敢吐露半个字哇。”

    夜闯郑家库房,柳嵩窃走不是别物,正是郑家老祖产中一张地契,位置肇县附近乡下。

    第一回拜访霍怀勋时,柳嵩便从对方口中得知,岳河郡王瞧上肇县近郊一块地,一如昔日,假着他人名字去访问地主,想要买过去,谁想地主咬死牙关,任是漫天高价,也坚决不卖出。

    柳嵩心水清人儿,一听就知霍怀勋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讲这个,一问那地皮具体位置,地主正是自家姐夫郑济安。

    那姐夫不卖这块地儿缘由,柳嵩晓得约莫有二。

    一来那块地如今被郑家使来当香圃,请了几名乡下老农当园丁管理着,自种自栽花草香卉,既可买卖,又可当成香粉铺原料,自给自足,算是郑家取之不竭财源之一。

    二来倒是至关紧要,这块地是郑家几代祖传下来,从未离过手,据姐姐讲,原本是郑家祖上受人恩惠,承担下来一块地,有些渊源情意成分,故家训中有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郑家子孙不得出让这块地皮。

    那姐夫哥就是个死心眼儿,以孝为大,怎会忤逆了祖宗遗训?自然是天价也抱了不放手。

    现如今这年月,地契分为白契与红契,红契是经过官府验证正规契据。

    白契则相反,是买卖人之间私下立合同,不经过官府手续,契书上只需买卖当事人双方,再找个街坊亲属当见证人,一起签字盖章,也不须找官府纳税银,故此衙门那头并不备案,契书仅两名当事人各保留一份。

    红契麻烦,买卖双方得去衙门购买专门买卖合同,合同不便宜,完了再去缴纳契税,税率是不低,办理这些手续同时,还得给胥吏可劲儿塞红包,递好礼,否则还拖着不办,将你地皮和契约都压着拖死你。

    一般两般人家,都懒得去走那过场,要走也走不起,长此以往,民间私下立白契,还是居多。

    立白契坏处是若是纸契掉了,活该你认栽,谁捡了都能去占你良田,纵是打官司也是他占理儿。

    故此,哪家哪户都将契书找个家中牢靠地儿,锁得蚊子苍蝇都飞不进去。

    好死不死,郑家这块地皮正是立白契。

    如今对方那卖家,早已人去楼空,根本寻不着踪影了,也就是郑家手持一份。

    这一拿出去,乡下那块地,就彻底成了别人口中肉,与郑家再无瓜葛。

    霍怀勋晓得柳嵩精明,也不担心他糊里糊涂说溜了口,满意点头,又将此次来目说了,为表嘉许,给了一笔大买卖机会,说是皇帝老头儿酷爱玩灯,宫里头一个月得费十几万斤黄蜡,弄得如今京内蜡源紧俏得很,供不应求,连京城里百姓臣子家都难得用蜡了,这信儿还没传到外地,提前跟柳嵩放个风。

    这商机价值胜过万金,柳嵩一听就明白了,喜得差点儿俯身下趴磕头。

    两人夙愿都满足了,又成一路人,自然多说了几句。

    霍怀勋借柳嵩这郑家内鬼,郡王面前再加一功,心情极好,不免俊眸斜挑,打起趣儿:“你那脸是被你婆娘抓?这回发了财,亲都来不及,再舍不得挠你了罢。”

    柳嵩心情正是亮敞,将这校尉当作再造父母一般供奉着,也就讪讪一笑:“浑家尚家乡,没一道儿跟来,我这伤啊,是被个小野猫给抓了,这爪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毒,这许多天还不好。”说着举手去抚。

    霍怀勋见他摸伤竟摸得情意绵绵,道:“什么野猫,是你相好吧。看是哪家妇人,竟敢伤了如今郡王下头功臣,待爷拿了,给你出口熊气。”

    柳嵩这才粗着脖子热着脸道:“这回待草民做出些眉目,光耀了祖宗,不用霍爷出手,草民自个儿也得将那小猫拿下,指不准那猫儿还自个儿爬草民身上,赖了不走。”

    霍怀勋笑话:“爷高估了你,原来还没得手啊!”

    柳嵩见他面上不无嘲讽,虽不敢得罪其人,到底是个男子,禁不起这奚落,愤道:“霍爷不晓得啊,那猫儿好生厉害,”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将欢娘撞见自己夜闯库房,才能威胁自己不得行蛮事说出来,想了想,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不能讲,咽下去,吞吐道:“……总归,就是厉害得紧。”

    霍怀勋见他支支吾吾讲不出个名堂,嗤一声,正值此际,堂外有店铺长工来隔门相禀:“二掌柜,家里袅烟来了。”

    柳嵩疑忖单据前日才叫袅烟拿回去,怎这么就抄誊好了?站起身,挥挥手:“叫她找掌柜去领,我这边还有事儿。”

    那长工却不走,嘴里道:“袅烟说,有事儿找二掌柜。”

    柳嵩奇怪,却也只叫人将袅烟唤进来,请霍怀勋同窦小凤堂内先坐会儿,自己后脚出了门。

    袅烟一见柳嵩,行过礼张嘴就道:“舅老爷,那单子恐怕有些纰漏,欢姨娘叫婢子来讲一声。”

    柳嵩一讶:“什么纰漏?”

    袅烟倾前两步,将袖内纸条送上。柳嵩接来一看,是一张送货单,正是送给县太爷刁大人家中两房妻妾。

    单上写得分明,大太太那边儿订脂粉内有几盒茉莉金桂粉,二姨太则有几盒桃花香脐粉。

    柳嵩一时还不明白,反倒是好笑宅内妇人稍微揽点事儿,就小题大做:“是哪儿有纰漏?白纸黑字,说得清楚明白,写好了单据,即时就能发货。”

    袅烟遵着欢娘话,凑近低语:“刁大太太素来有狐臭之症,这事儿举县都知,茉莉与桂花气味素来脂粉内是数一数二烈,她一贯就不用这类浓香,而那二姨太正身怀六甲,桃花活血,香脐催产,都是众所周知影响孕体发物,又怎能用得了桃花香脐粉?”

    柳嵩放心上,马上去前店一对比询问,方知两房太太订购脂粉有几盒恰恰弄反了,正好就是袅烟刚刚说茉莉金桂粉与桃花香脐粉,赶紧差店徒换过来,才算免去一桩可大可小过失。

    将袅烟打发回去,柳嵩捏着那张出了差池货单,刚是转身,见霍怀勋正倚门角槛子内,呐呐开口:“霍爷怎出来了……”

    霍怀勋走出来,将柳嵩手内纸条儿抽出,夹指间,瞥了几眼,牙齿一磕:“果然就是那猫儿!”

    柳嵩恍了会儿,才猛然记起,这霍爷跟欢娘因为郑绣绣后院见过面,非但见过面,欢娘第一日来郑家,还闹过一场风波,被喝得烂醉霍爷戏弄了一回,不觉呐道:“霍爷还记得我家这姨娘啊……”

    霍怀勋冷笑:“已经嫁了你家啦?难怪还有婢子使唤跑腿儿。”

    柳嵩不知道这霍爷为何很有些记恨欢娘似,见他脸色不好看,道:“那欢姨娘如今正帮香铺料理一些事务。”

    霍怀勋阴了眸:“这还了得,当下人时便有些派头,当了个半拉主子,是拿大起来。”

    柳嵩晓得这霍七郎是个阴狭之辈,别说一个弱质女流,就算一条猫将他得罪了,也得将那猫剥皮拔爪,忙道:“那欢姨娘倒也还好,并没怎样拿大,不过是个寡位小妾奴而已,守着夫婿牌位过活儿,连个倚仗都没,老爷至爱我那外甥,家里人尊敬,才叫一声姨娘,不然跟个丫鬟也没甚区别,哪里又拿得了什么大?”

    霍怀勋浓森森两条英眉一扬,面上浮上一副为民除害神情:“没人教?成,我隔两日公务妥了,你到时领她来香铺,爷勉为其难,费些精气神,教教她这不知上下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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