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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回 人之复杂天难定 天之复杂人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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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四,雪骤停,阳光正好。

    果府,馒头庵书房门口,正在瞌睡的丫头,冷不防瞧见一身便服的果齐司浑,吓了一跳。

    “老……老爷!”丫头赶忙跳起来请安,这时才见果齐司浑手里断了一个瓷碗,里头装着两个鸡蛋。

    丫头叹道:“老爷是奴才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阿玛,年年小姐的生日,老爷都要亲手给小姐煮鸡蛋……”可……

    丫头话未说完,眼神便顺着果齐司浑的视线,瞥向那书房紧闭的门窗。

    “仲兰昨儿一夜没睡?”果齐司浑骤起了眉头。

    丫头咬着下唇,点点头,想必昨儿二小姐去七爷院子的事儿,府里又是传开了。

    “哎……这孩子的痴,当真像极了我……”果齐司浑一声叹息,推门进去,当然,那后半句的呢喃,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的清。

    ……

    “出去。”清冷的女声随着推门声响起,那其中的沙哑足矣说明一夜未眠的疲乏。

    却听脚步声仍在,案几前痴坐的仲兰秀眉拧起,揉了揉蹙跳的太阳穴,又说了声:“出去。”

    “我说出去,你听到没有?”伴随第三次更为不悦的逐门声,仲兰抬头,看见的却是那瘦的佝偻的果齐司浑,堆满褶皱的笑脸。

    “仲兰,是阿玛。”

    “呵……”仲兰倏的冷笑一声,表情并不比刚才暖上几分,反而在看见那两个煮鸡蛋的时候,脸色更冷。

    “劳烦中堂大人百忙之中,还会记得仲兰生日。”

    仲兰的口气很冷,像是陌生人一般,可果齐司浑似是习惯了,他并不恼,只端着那碗鸡蛋,放到了她的案几前,而后柔声道:“阿玛看着你吃了,阿玛就走。”

    仲兰冷笑一声,“何必自取其辱呢?大人明知仲兰吃不起这盛情。”

    “仲兰……”

    “慢走,不送。”仲兰站起,绝决的背过身子,全然不看果齐司浑。

    却听果齐司浑一阵猛咳,她攥紧拳头,却也并未回头。

    拿着绢帕擦擦嘴,果齐司浑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倔犟的背影,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仲兰,阿玛知道我的话你听不进去,可阿玛只有你一个女儿,别管阿玛如今变成什么样,阿玛永远是向着你的,没有一个做爹的,愿意看着自己女儿飞蛾扑火,阿玛想你幸福,想你过的好……”

    “知道为什么阿玛始终没有扶你额娘做正室么?”果齐司浑自问自答。

    “因为如果那样,你的婚嫁更是全无自由,届时皇上定会指一门亲事给你……凡事更由不得你了。”

    “阿玛知道你的性子,阿玛不想你……”

    “够了!”仲兰截断了他的话,转身,冷眼看着他道:“说完了么?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仲兰……”果齐司浑过早衰老的脸上满是沧桑,仲兰却视而不见。

    只道:“仲兰是死是活,不劳烦大人操心,大人也不必如此年年讨好,十年前,仲兰既然选择闭口不谈,以后也会如此,大人不必担心仲兰反水拆了您的台。”

    “仲兰!”果齐司浑喘了起来,老脸憋的通红,气急不已,他拍着自个儿瘦弱的胸脯,喘道:“阿玛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呵…。”仲兰冷笑,“大人说笑了,仲兰的阿玛自然不是那种小人,我阿玛知书达理,重情重义,她在仲兰心中,是君子,是英雄,只可惜…。”仲兰摇摇头,“他死了,十年前他就死了,仲兰不知,大人口中的阿玛又是谁人?”

    “你!你非得要气死我不可么?”果齐司浑气的全身颤抖,脸色通红,他怒极的狠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笔洗砚台发出嗡嗡的回响,笔架上的湖笔有节奏的晃动。

    彼时仲兰抬手比向门,冷冷的说了句:“请。”

    “哼!”果齐司浑强押下翻涌的怒火,看着眼前这个自个儿的独女,虚弱且不失威严的道:“我也不跟你转弯抹角了,想嫁七爷,门儿都没有,别说他不会娶你,就算你费尽心思嫁了进去,往后也是独守空房的命,你如此优秀,我不可能看着你一天天在那种日子里煎熬!”

    “为父不求你夫婿身家显赫,但至少要你待你如珠如宝,我这番苦心你不解便罢了,等你再大些,自然明白!”

    “我实话告诉你,借着今儿你生日的由头,我已经给你老师和他的许多门生下了帖子,届时趁着今儿晚宴,你也好好给我抬眼看看,这天下,不是只有七爷儿一个优秀男儿!”

    一股脑说罢这,果齐司浑并未给仲兰再说话的机会,甩头便走。

    而随着关门声响起,却听那‘啪’的一声,瓷碗坠地。

    仲兰攥着拳头,看着地上两个碎裂的鸡蛋,一行清泪,从眼角划过。

    ……

    却说晌午还未到,冯府门前好生热闹,狭窄的胡同口,百余乞儿排排成队,人人端着破钵烂碗,等着府门大开,而另外一边,则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长跪在此,随着不时的风一吹,原本单薄的人像纸片般,随时可能落地一般。

    您问了,哪个冯府?此书生又为何人?

    自然,冯府便是国之大儒冯沧溟的府邸,而这书生正是陆千卷。

    却说这陆千卷自打六爷延瑛一句话,给冯沧溟收了做门生,还从不曾拜会过这位老师,当然,这并非他不尊师重道,而是这位老师,每逢拜会,必是给他吃上一翻闭门羹。

    这不,今儿他才打听到,每逢正月,初二过后,冯府必是放粮救济贫苦百姓,若是冯老在府上,他更是绝不假他人之手。

    所以今儿,他才来碰碰运气。

    “这冯老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不是年年得他救济,小老儿可能早就饿死路边喽!”乞儿中,一个年迈的老乞丐有感叹道。

    “是啊!那些个富人只管自个儿吃的满嘴流油,有谁顾得上咱们这些人!”

    “要么说,这冯老是国之大儒,这圣名,当之无愧啊!”

    “哼……说你们傻,还真信那些,不过是有钱人想给自个儿积个德,咱们刚巧赶上罢了。”一个更老的乞丐挖着鼻屎,笑的是一脸嘲讽,彼时那些个旁人气的够呛,转眼就给他围成了个圈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啐他。

    “怎么说话呢!冯老可不是这种人!你说这话也不嫌丧良心!”

    “是啊!”

    “是啊!”

    “把话说清楚!别吱吱唔唔的污蔑人!”有人说道来气,竟一拳头朝那老儿杵了过去。

    小老儿给杵了个趔趄,也急了眼,忙辩道:“我说错了么?你们这些人讨了几年饭?知道个狗屁!要是他冯沧溟真的好心乐善好施,怎么从前没有,这六年才有?”

    “为什么啊?你说说!”

    “你们不知道吧,那老子就告诉告诉你们……”

    “从前呐,这冯府可是比现在热闹多了,那时候冯家大少爷还活着,这冯家大少爷,年纪不大,若是今年还活着的话,了不得就二十三四岁,要说这冯家大少爷,那可是知书达理,上知那什么,下知那什么,反正!反正就是个书读的特好的人,可这人吧,偏生身子骨不好,自小便得了肺病,一年到头的泡在药罐子里头,尤其六岁那年,差点就没死了,这不,有个道士给冯老出了个招儿,说是娶个媳妇儿冲冲喜,于是掰掰算算的,按那八字儿,就给这才七岁的少爷,挑了个媳妇儿,笑话的是,那养媳妇,才一岁,可你说,这也邪门了,这一岁的小媳妇儿,偏生给那病少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此呢,这小媳妇儿就成了这府上的宝了,吃的,穿的,读的书,样样不比这少爷差,那少爷也是特别稀罕这小媳妇——”

    “老叫花子!你这绕弯子的说什么呢!谁不知道冯家少爷几年前没了,谁听你说这个!”

    “嘿!成,您都知道,那老叫花子问你,可知道这少爷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呗,还能有啥?”

    “呸!病死的?我看你像病死的。”

    “那咋死的,你说!”

    “来来,我告诉你们个秘密……是落井淹死的!”

    “啊?”大伙儿都楞了,却听那老叫花子接着神神秘秘的道。

    “前些年,我在那府门口讨饭,那些个奴才偷着嚼舌根子,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的!说啊……那年那小养媳到了裹脚的岁数,冯老找了婆子给裹脚,可那小养媳妇书读的多了,心就野了,说什么学那些个满人不肯裹脚,可那哪儿成啊,咱们汉人,讲究的就是这头面和金莲,这不,就给那小养媳给绑起来,硬生生给给那脚骨打碎了,那养媳妇哭的那叫一个惨呐,这不,才打碎了一个,那少爷立马心疼的喝住了奴才,把自个儿那小养媳给抱走了,可就这一抱可坏菜了,那少爷的一身病骨头,哪抱的住这小媳妇儿,这倒霉催的,才走了五七八步的,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少爷一个没站稳,仰头倒栽葱下去,嘭!的一下,脑袋好巧不巧敲在石头上——撞死了!”

    “啊?”

    那众乞儿全都楞了,这简直跟听天外说书似的啊!

    您还别说,就连那陆千卷都听的耳朵直了,彼时心下暗忖,怪不得,打他进了翰林,便不只一次听过,冯府寻一跛脚女子多年……

    跛脚?

    陆千卷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个人影儿来,不过转而,就被‘吱嘎’的推门声,攫住了注意力。

    却见那书着‘冯府’二字的匾额下的红门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那个老者,精神矍铄,却是满头银丝,周身的一股书卷气,自比常人不同。

    “学生拜见——”开口还未说三字,陆千卷的声音便被一纵乞儿的叩谢声给盖了过去,而他形单影只的身子,也被如潮涌般的乞儿们转眼挤到了后头。

    而那之后,便是最大的庙会也比不了的赈粮,却见老者拿着一个葫芦瓢,一瓢瓢的舀着米,那众人一窝蜂的涌了上去,像是全然忘了前一秒心中还在腹诽这个‘大善人’,这时候他们关注的很简单,只有一个字——‘米’。

    民以食为天,这话儿是不错的。

    很快,蜂拥人潮随着米袋子一个个的见空,而渐渐散了去,一声声的‘青天大老爷’‘转世活菩萨’等等的赞歌也没唱多一会儿,便各自端着满钵的米,散了去。

    而门口,跪的笔挺的陆千卷,逐渐显得鹤立鸡群。

    “怎么?年轻人,忘了带碗?”冯沧溟的语气同他的人一样,仙风道骨,大气凛然,他微笑着上前搀扶陆千卷,惊的陆千卷赶忙摇头,龃龉间才反应过来,跪地叩头忙道。

    “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冯沧溟一楞,“你是……”

    “学生陆揽籍,字千卷,保定人士,得恩师指点,现在翰林院任庶吉子,学生深受老师恩德,一直无缘拜访,今——”

    “你走吧。”

    冯沧溟突然的一句话,惹的陆千卷一惊,他一抬头,却见在上之人,脸上全无刚才之和气,不止,细心察之,甚至还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厌恶。

    陆千卷不解,忙瞪大的眼道:“老师?”

    “别叫我老师,老夫不曾授过你一分道理,承六爷之请,老夫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一番话,如今既然你已得了官职,老夫也算给了六爷交待。”

    听他这一说,陆千卷心生委屈,心道:他这话不就是说,当初说他是他的门生,不过是给六爷面子,没他陆千卷什么事儿么?

    可……

    “老师且听学生一言,学生自幼家贫,只一心痴读诗书典籍,虽不才,却也一举中了秀才,而后去年秋闱,一纸八股又拔得头名,怎奈那奸人作祟,换了学生的考卷,不然——”

    “怎么?”冯沧溟留步,低头看他,“莫不是你觉得老夫嫌弃你出身卑微?”

    “学生不敢。”陆千卷虽是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是这般想,从前,他一心只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经过了这些事,那些稳扎在他心尖儿上的道理通通摇晃了起来。

    可不,如今,就连他一心崇敬的国之大儒,都这般同他高高在在,猛然间,一个画面钻出他的脑子。

    如果他陆千卷,如今锦衣华服,豪车骏马的出现在此,可会仍旧得此待遇?

    彼时的陆千卷并不知,相由心生,不管他如何措辞,那一脸扭曲的‘怨气’已是遮掩不住,一览无余的露在冯沧溟的眼前。

    冯沧溟看看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道:“你走吧。”

    “老师!”陆千卷不甘心的唤着他的背影。

    却见走了几步的冯沧溟突然顿步,转过来道:“也不枉你叫我一声老师,老朽便教你一个道理——”

    “贪心不足蛇吞象,一步错,步步错,心术不正,终不得善终。”

    半晌,‘吱嘎’一声,府门关上,陆千卷却跪在原地,死死的攥着衣襟,他看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愤恨的撕开了一角。

    他抓着那块粗的扎手的麻布,起身,抬头看天,看着日头的不愠不火,他跟自己说:陆千卷,此生若不锦衣加身,他誓不为人!

    忍着膝盖被冰的麻痒,陆千卷离开冯府,才过巷子,却听冯府门再次打开,一个马车上下来的人嗓门儿颇高。

    “在下是果府的人,今儿是二小姐生日,我们老爷请冯老带几个门生过府,一同聚聚,我们老爷说了,请冯老务必找些得意门生过来。”

    “呦,可曾有名单?”

    “嗨,你只管说与你老爷听,他自会明白的,要说,我们二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纪……”

    “哦,哦,谢谢小哥儿提点,我这就去回了老爷!”

    ……

    这个晚上,果府格外热闹,这一则,几位贵人在府,自然蓬毕生辉,而这二则,二小姐生日,准备的虽有些仓促,可毕竟的大门大户的,随便操持,也不是寻常人家比的起的富贵。

    日头还不曾落下,府门两侧已经红灯尽点,在它的照拂下,两个石狮子显得尤为张牙舞爪。

    这会儿,随是主客到的差不多了,可大红门依然敞开,仍有稀稀落落的人,不停入内,来人大多是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或是锦袍,或是青衣,人手一张拜贴,交与站在两侧的府内侍卫,经由几番核实,才邀入内。

    “诶,诶,拜贴呢?”侍卫拦住了一欲入内的锦袍男子,声色俱厉的索要拜贴。

    那锦袍男子吱吱唔唔的道:“不见了。”

    “不见了?”侍卫笑了,赶紧驱逐,“走,走,今儿像你这种想吃白食的多了,各个儿都说自个儿拜贴不见了。”

    “那怎能一样?”锦袍男子横眉竖目道,“可知在下是何人?”

    还真别说,陆千卷那多年修的的书卷气却不是一般无赖能装出来的,当然,和他想的一样,能唬住这几个侍卫,更重要的是他如今那一身,锦袍佩玉的装束。

    这是他去跟白扇借的银子,那足矣供他吃喝一年的银子,如今就换来这么一身衣裳,就在来的路上,他还心疼许久,可如今从侍卫那有些设防不敢开罪的眼神中,他知道,这银子花对了。

    侍卫有礼的作揖道:“请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小的去回了老爷一声儿。”

    “在下冯老门生,翰林院陆千卷是也。”陆千卷隐去了他不足六品的职位,只拣了门面光鲜的说,可彼时他的心下也是打着鼓的,想头午冯沧溟那厌恶的脸,想必不一定会承认他,于是在那侍卫退下时,他又唤住了他。

    “站住,想必老师和中堂大人今日格外繁忙,此等小事,何必劳烦与他,你只找几个来客打听打听便知在下的身份。”是的,他陆千卷可是冯沧溟当朝认定的门生,他想,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

    “诶,诶。”那侍卫赶忙点头,“大人想的周到,小的这就去。”

    “等等!不用去了,我知道他,让他进去便是。”

    这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插了进来,众人一瞧。

    “呦,这不是谷子姑姑么?”几个侍卫有礼的跟来人作着揖,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她主子本就是府上的三小姐,就只说如今她七福晋的身份,谁敢不卖她几分面子?

    ……

    于是,这进了这果府,远比陆千卷想的容易的多。

    当谷子让人把她才去府上取的几样儿礼物让别的下人送到猴子那后,她便一瘸一拐的把陆千卷拉到一处假山之后的无人长廊里。

    彼时,她才开始明目张胆的气儿不顺,她瞄着陆千卷那一身从未见他穿过的锦衣华服,说话也是语带尖讽:“呦,你怎么过来了,该不会是想着,也能得了中堂大人独女的青睐吧?”

    “你胡说什么?!我陆某人在你心里就是这等小人?”陆千卷拧过身子,也像是再生气。

    瞧他这模样儿,谷子心又软了下来,她悄悄自个儿的脑袋,自嘲道:可不,她的书呆子,哪有这个脑子?想必八成是冯老也邀请了他,他不得推拒罢了。

    想到此,谷子也觉得自个儿这气生的有些理亏,于是她便先低头的扯扯他的衣襟,哄道:“得了,甭生气了,没听过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一女子,小心眼儿是天性。”

    “哼。”陆千卷板着身子,不发一语。

    谷子一瞧,赶忙佯装依人的小鸟儿,抓着他的手,开始讨饶:“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么?”

    “要不,给你打一下,消消气儿?”谷子抓着他的手,比划着自个儿的脸,俩小扣眼儿眨的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那模样儿,惹的陆千卷一笑,手也罩住了她的脸,轻轻的捏了一下,道:“我哪里舍得打你。”

    “呦喂,酸死人了,书呆子。”嘴上虽这么说着,可谷子的脸上,却是不自然的泛起了两朵红云。

    而陆千卷的脸也红了起来。

    当然,不若谷子的害羞,他是臊的,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心向她的女子,他想把心里的那些委屈与不甘通通说与她,可不知为什么,他说不出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甚至,他自己都不想知道,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一旦看的清楚,他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喂,我说你学聪明了啊,懂得人靠衣装,马靠鞍了。”谷子碾着他身上那还算上乘的好料子,打趣道:“从前我可是软磨硬泡,你也舍不得你那身粗布呢?”

    “我……”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变成了:“还不都是白扇,非买了这件衣裳给我。”

    “我就说么,你这呆子哪有这脑袋瓜儿,别说,白扇这小子当了老板后,见识果然涨了不少。”

    “我……”

    “你什么你,要我说,白扇做的对!”谷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赶忙跳的老远,又瞄他一圈儿,见他腰上别的那块几乎不见翠的玉,倏的皱了皱眉,赶紧一把给扯下,损道:“这是什么糙货,这成色叫玉,还不如叫石头!”

    说罢谷子赶忙从自个身上掏了掏,半天从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几乎八成翠的成色,懂不懂玉都知道这是个好东西,谷子二话没说就着穗子手灵巧的编了起来。

    一双巧手,来回穿梭,三下五除二就编成了可佩戴的玉佩,她直接给陆千卷别在身上:“喏,带着这个,君子如玉,这玉不能太差,省得惹人笑话。”

    “这么贵重,我怎么……”陆千卷去推她的手,不是矫情,是真的臊,那种臊,只有他自己清楚。

    可谷子却一把打掉他的手:“你跟我外什么,别说这好东西,我主子从不吝啬赏我,就算我就这一块好的,你带和我带,有什么区别?”

    “你……对我真好。”陆千卷终究没再推却,看着那上好的成色,翠的晃着他的眼。

    谷子失笑,嗔道:“傻瓜,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再说了,今儿若是你那老师或是王爷,大人对你青眼有加,以后的福份,也是咱们俩的,不是么?”

    “……嗯。”陆千卷实成儿的点了点头,当下,他是真的跟自己说,定不会负了这女子。

    “好了,我也不跟你多废话了,主子那还得着我伺候,我先去了啊。”谷子依依不舍的跟陆千卷告了别,可才一瘸一拐小跑出没多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喂,书呆子,我说你今儿第一次见老师,可曾备上什么礼物?”谷子问他,却见那书呆子愣头愣脑的摇摇头,气的谷子一跺脚,骂了一声:“说你是呆子还真没冤枉了你!”

    陆千卷看着谷子,难免有些委屈,天知道,不论如今他带了什么,那冯沧溟也不会抬举他。

    于是,他只得看着谷子,托着腮,皱着眉,一瘸一拐的原地转着圈圈,想着什么,好半晌,只见谷子忽然忽然神神秘秘的凑了过来,拉低了他的头,扯着他的耳朵,哼哼了一个并不长的旋律。

    陆千卷是颇为通晓音律的,那曲子悠长而清澈,带着淡淡的哀伤,却有遗世孤立的清冷,是首好曲,他只听得一次便记得清晰。

    他问谷子:“这是何意?”

    谷子说:“那二小姐是个擅长琴曲的,想必今儿晚宴必会让众人奏得一曲音律,届时,你只要用此曲,定会获得你那老师的青睐。”

    “记住,用笛子,只能用笛子。”谷子说的格外笃定,这让陆千卷更是一楞。

    “为什么?”他问。

    谷子别过头,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你要是信我,就别问那么多,你只管听我的吩咐就是,若是有人问你,曲从何来,你只管说,是你梦中所听,便记了下来。”

    “可……”

    “哪有那么多可不可的,啰嗦,我先走了!”谷子一扭头跑了,跑了几步,还回头笑笑,一脸灿烂的道。

    “书呆子,记住我的话!”

    ……

    却说谷子呼哧带喘的跑回了院子,只见小猴儿都已经穿戴的差不多了,今儿的场合,她自是一身郡王福晋的服制,逃不了的,是脑袋上那一堆的叮叮当当,同每次一样,但凡给这猴儿掏上这东西,就跟给那孙猴子带上紧箍咒一样,一脸的几歪,此时,几个伺候她的丫头,都蹑手蹑脚的不敢继续贴花儿了。

    谷子见状,赶忙从一个丫头手里接过贴花,利索的往上贴着,猴子从镜子里瞧见换了人,脸上的膈应也便不收着了。

    “大爷的,是她要找爷们儿,还是我找?打扮的跟个鸡窝似的,招哪个臊去?”

    几个奴才听着,憋不住笑,而谷子却是手下不留情的端了端猴子的脑袋,斥道:“端住了,甭跟蛆似的乱动。”

    猴子咕哝了两声脏话,可道是颇乖的由着谷子摆弄。

    不一会儿,谷子一双巧手,东插插,西贴贴,终于搞定,她挪进了镜子,扶着猴子的鸡窝牌坊脑袋,把她的整个模样儿塞进了镜子。

    “你自己瞧瞧,打扮和不打扮就是俩人,别说今儿是你头回见爷儿的老师,就说那二小姐对咱们爷儿的心思,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这琴棋书画,样样比不过人家,比个脸面,总还过得去。”

    “嘿,说的好像小爷儿要去争风吃醋一样!”别说,她石猴子还真没这份儿心,延珏那主儿对仲兰嘛心思,她可是门儿清,她有那功夫满大道吃飞醋,莫不如歇会儿喝杯茶。

    谷子不然,翻了个白眼儿,又嗔道:“可别抬举自个儿,你这猴儿什么时候有这觉悟,我可真是天天庙里烧高香去。”谷子给她正了正一个步摇,看着镜子里的猴子,又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今儿就是爷儿的脸面,今儿可不比平日那些个达官显贵,今儿来的可都是这翰林仕子,都是些矫情的读书人,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福晋不福晋的,你若是还像平日那般失了分寸,那可是要给爷儿留笑话的。”

    “你啊,今儿干脆别说话,把那些个什么大爷,二大爷,奶奶祖宗的亲戚全都给我收起来,咱不能出口成章,咱也别出口成脏。”

    “嘿,怕什么?”小猴儿不以为然,“我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你介女秀才借我点儿不就成了?”

    “……我不去。”

    谷子突然一句话,给小猴儿弄炸庙了,她挑眼儿白着谷子,直勾勾的盯着她:“不去?为嘛?”

    “我……”谷子本想编个由子说自己不舒服什么的,可小爷儿的那双火眼金睛那么盯着她,她哪儿撒谎去?

    “我……”

    “我个屁我,不去就不去,甭在那跟拉不出来屎似的硬憋。”小猴儿翻一白眼儿,一囫囵把话茬儿囫囵过去。

    俩人瓷了这么多年,很多事儿,都是心知肚明的,她不乐意说,小猴儿也不为难她。

    谷子“嘿嘿……”一笑,忽的从后头搂住小猴儿的脖子,“小爷儿,你对谷子最好了。”

    “滚!”

    ……

    晚上的宴席,对小猴儿来说,又是一番难熬,可不?

    顶着个鸡窝头,逢人就要傻笑,还要时不时的给那季娇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一点儿回应,合着整个一土佛,等着一堆信徒拜来拜去的,无聊至极。

    有幸延珏知道自个儿家这货是什么成色,桌子底下那手,时不时也抓抓她,给她灌输点人气儿,要不八成儿,就得闷死。

    至于冯沧溟呢?

    没有意外,在他眼里,小猴儿不过就是一出身钟鼎之家的草包妇人,虽说在座的不少书生,从前都听说她新婚的时候,散财于书生,落得个菩萨福晋的美名,可这美名,随着她前些日子,活活打死自个儿的丫头‘春禧’的狠辣,全都抹的没了个影子。

    所以,也没人敢跟她搭茬儿,她也乐得清闲,只是如今她吃嘛嘛不香,也只能被逼的听着这些让人迷糊的之乎者也。

    不过让她颇为意外的是,从前她以为,延珏这种纨绔子弟,朝中没什么朋党,可如今第一次瞧见这些个翰林书呆子们,让她颇为诧异的是——

    这些个翰林书生是打从心眼儿里推崇延珏这厮,那种尊敬跟曲意逢迎,是两马子事儿。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让小猴儿颇为诧异。

    早上于得水说今儿的生日宴时,便说今儿有八成是果齐司浑要给仲兰择一贤婿,当然,以仲兰庶女的身份,虽嫁到皇家或是达官显贵人家做正室,有些牵强,可她再怎么说,也是果齐司浑的独女,以如今果齐司浑的官运亨通,便是仲兰嫁做王公家的正室,也不为过。

    可如今,向来行事低调的果齐司浑大过年的这般明目张胆的‘择婿’,请来的人,竟鲜少有四品官以上的出身,不过都是些年少成名的翰林,这真的是跌了许多人的眼镜。

    府上的许多奴才说:“老爷果是疼二小姐的,他知二小姐的性子孤冷,绝受不得那些嫌气,这才不想在她的婚事上做文章。”

    也有人说:“老爷想找个无门无路无背景的,八成儿是有私心的,你想啊,咱们果家到了这代,活生生短了香火,如今要是招来个入门女婿,加以栽培,将来得益的,不还是咱们果府?”

    小猴儿边琢磨着这些话,边不时的瞄着果齐司浑,却见他时而瞥向席下那黑压压的一片人,时而认真的跟那冯老头逐一问询,那斟酌的模样,却让她想起了幼时,果齐司浑指着那营帐挂着的仲兰的画像,跟她眉飞色舞的讲着他唯一的女儿。

    这老狐狸,是疼仲兰的。

    小猴儿不怀疑,可也因为这,却让她更为恶心,若不是在场人杂,她真想揪着他的脖领子问问:你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不是?做了那些事,你可曾亏心?

    “喂,甭瞪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延珏的调笑在小猴儿的耳边响起。

    小猴儿剜他一眼,没搭理他,彼时手触到桌下摞起的小腿儿上,她摸着阿玛送她的那把匕首,狠狠的攥了两下,手都攥出了青筋,可转而,一阵冰凉的触感覆在其上,那冰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小猴儿抬眼,跟延珏那狭长的黑眼儿四目交接,虽是漫不经心的笑嘻嘻,可他的眼神再说:羡慕个屁啊,有我这么好的姑爷儿,你阿玛偷着乐去吧。

    呸!不要脸!

    小猴儿心里吐了口唾沫,可那攥着刀的手,却是放松许多。

    却听这时,忽的一个丫头来席前报:“回王爷,老太爷,老爷,二小姐过来了。”

    “可曾带琴?”果齐司浑忙问。

    丫头说:“回老爷,带了。”

    却见果齐司浑满眼的惊诧,而后跟果新交换了个眼神。

    是的,虽然他的本意是想让仲兰在众翰林前一展才气,可他却没想过她会应允,毕竟,十年了,她从未听过他这个做爹的一句话。

    看着那厅堂中间奴才们开始摆放描着竹子的屏风,果齐司浑捋着胡须,满脸的欣慰,而这时,冯沧溟也来了兴致,他朗声笑道:“老朽道是想念仲兰这一把好琴,老朽再外游历三年,却不曾见过哪个女子的琴可与我这小徒并肩。”

    “先生玩笑了。”果新也笑了起来,眉眼间全是自满。

    少时,当屏风布好后,整个厅堂鸦雀无声,却见那画满写意的清竹的屏风后,袅袅而来一人,虽只见得影子,可那身姿和气度,绝非寻常女子所有,加之仲兰在外多年的‘京城双卿’之名号,还未拨弦,就已攫住许多翰林才子的春心。

    这其中,也有陆千卷。

    此时,坐在所有席位的最远处,陆千卷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呆楞至几何,彼时他远远的看着那灯影映在屏风上的身姿,心中忽然涌起一句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

    陆千卷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这可感觉,转而在他抓紧了腰间的玉佩时,被那一阵清凉扰醒。

    陆千卷,你再干什么?

    如此这般,可对的起那个一心相付的女子?

    陆千卷忽的清醒,可转而但听那高台之上,屏风之内所洩出的琴声,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又似那万年冰山倾泻的孤冷,时而拨弦,时而停驻,每一撩,撩的都是那些书呆子们自觉清高的灵魂。

    区区几段,便以征服了许多翰林才子,彼时人人的脸上,写满的都是向往。

    而主桌的人中,除却不懂音律的糙人僧格岱钦和小猴儿一脸搅和不进去的模样儿,果新、果齐司浑、果齐逊、冯沧溟,无一不是满脸的自豪,而延珏呢,则是见怪不怪,并没什么惊艳,可转而不久,当那屏风后曲调开始加快时,他却蹙起了眉头。

    仲兰换曲儿了,而这曲儿,小猴儿也不陌生,她也曾在树上有幸听过。

    这是延珏这厮的曲儿,叫什么来着?

    “好!好!好!”冯沧溟一连三个好后,朗声笑道:“女儿家能将这《破阵子》弹出如此气势,真乃音律之大才!”

    当然,这声赞叹,果齐司浑不再附和,彼时他已蹙起了眉头,心生不安,他了解自己的女儿,选这个曲子,绝非是单单炫技。

    果不其然——

    再一曲破阵子听得人心激昂时,那曲调却突然又转为柔和,如高山流水般的琴音洩出,几个回转,曲子变成了人皆熟悉的《凤求凰》。

    这一曲,不若刚才之气势,那琴音之悠扬道尽了小女儿家的百转心思,如泣如述,这时,只听得那清冷的吟唱自屏风处传来,而那唱词,情深意切的吟唱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众才子醉了,彼时人皆双目微闭,听着这女子的如泣如诉,像是能透过琴音听出她的相思之苦,闺中哀怨,甚至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恨不能自己便是那所求之‘凰’,立时飞奔其内,慰其哀思!

    可头席上,那些个深知其深意的人,却是铁青了脸色,就连小猴儿这等粗货,都明白了一二,她桌子底下踢了延珏一脚,跟他嚼着耳根子:“喂,丫的弄俩鸟儿比划,跟你求欢呢吧?”

    求你大爷。

    受不了自家没心的货那瞧热闹的脸,延珏也骤起了眉头。

    丫的,昨儿他没说清楚?还是怎么着?怎么今儿又来?

    老实说,他现在还真怕那女的推了屏风,过来说非他不嫁,到底如今是在果府,又有这么多人跟这儿瞧着,他延珏若是再撕她的脸,跟撕果齐司浑的老脸没什么区别,可——

    铛儿——

    只听一声破弦声,室内鸦雀无声。

    老天有眼,琴弦断了。

    但看众才子的表情,或不舍这凡间难闻之仙乐,或不忍那女子未诉完的柔肠,人皆哀伤。

    然,正值此尴尬之时,却听一悠扬笛声自尾席处传来,彼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转攫到那锦衣书生身上。

    嘛?

    陆千卷?

    小猴儿一个眼尖,离老远就瞧见了,火儿才窜上来,却听身边忽的‘铛’一声碗盘碎裂声,一回头。

    却见那冯沧溟早已站起,全身颤抖,老泪纵横。

    却道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题外话------

    贱男啊,贱男,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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