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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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说惠姐与林医生对沈卓航这反常的状况是见怪不怪。而苏惊蛰与周曼清是着实吓到了。周曼清是瞠目结舌的表情，沈卓航的状态完全在她意料外，她是想也没有想过的。走到苏惊蛰身边，扯着他的衣角，执意要离开。她无法想象，再继续置身于这满耳都是恐怖声音的房子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她才不管沈卓航究竟怎么了。甚至后悔来了这一遭。
如此一来。即便苏惊蛰心存疑惑，可也是不得不走。再加上林医生同样是劝他们先走。他唯有叹了口气，将原本准备亲手交代到沈卓航手中的请柬交给了惠姐。并且请她千万要亲自交到沈卓航手中。
黑暗中的沈卓航，只觉得自己就像个鬼那么恐怖。她竟在苏惊蛰面前失态，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可到头来终究还是发生了。
没一会儿，敲门声终于是响了起来。
沈卓航痛苦的叫道：“走！你们都给我走！”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半点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外头的林医生叹了口气，道：“卓航。我是林医生。苏先生他们走了。”
沈卓航这才终于止住了哭。良久，她爬起身来，颤抖着总算是将门打开。她的房间内，弥漫着不该属于她这年纪的腐朽气味，混杂着酒味，十分的难闻。加上一点儿光都没有。林医生刚踏进去，便是受不了，连忙去开窗又开灯。
他看着神形俱消的沈卓航，这并不会比当日在医院里的她好多少。甚至更差。他将瑟瑟发抖的沈卓航扶到了椅子上坐好。为她打了一针，这才叫她勉强好受些。
却不料，沈卓航竟是忍不住的泪流满面，哀求着哭嗓道：“林医生。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给我加大药剂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猛地死死抓住林医生的手腕，面目狰狞的说道：“你再给我打一针吧，再给我打一针吧。或许会好受些的，求你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林医生见沈卓航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是伤了心。说话间，泪花是流了出来。他以为自己会治好她的。纵使当年没有保得住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他以为自己总能治得好的。却不料，这接二连三的事件，叫他愈发的没有信心。
他喃喃自语道：“是我没用啊。”
看着沈卓航的脸。此刻。却仿佛重叠了当年死在冰天雪地里的自家女儿。
而沈卓航却仍旧是不停的乞求，她不想要再这样受苦下去了。钱她有的是，她已不介意自己再碰那些害人的东西。只求好受些，不要再这样痛苦下去。
她此刻仍旧是难以平复心中起伏，一直拉着林医生，甚至都跪下了，满脸的泪水不断的央求着：“求求你啊。再给我一些。我快死了。”
林医生别过头去，咬着牙坚定的摇头。最痛恨的往事，变成了浮影。历历在目。他内心是煎熬着的痛苦。
却无奈沈卓航像是着了魔，又似吃了秤砣铁了心那般，一定是要林医生再给她打一针。可林医生知道，心软了这一次，就等于将沈卓航又一次推进了万劫不复。
他看着沈卓航这样不受自己控制，这样的作孽。心一横，便是重重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沈卓航脸上。只见毫无设防的沈卓航一个踉跄往旁边倒去，脑袋重重的磕在梳妆台的桌角上。口腔中顿时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眼前先是一阵黑。随即满是金星。
在这一巴掌下。她感觉到疼痛。也是这一巴掌，将她散去的魂魄打了回来。恢复意志的一瞬间，她心中是立刻蒙上了无限的羞耻。她不得不面对毒物已控制了她的心魄这一残忍的事实。她到哪儿都逃不了这痛苦的桎梏。
她哇哇大哭起来。
林医生叹着气将她重新扶到了椅子上。拿着棉花替她擦嘴角的伤口，心疼的问道：“疼不疼？”
沈卓航只是拼命的摇头，这点疼一点儿都比不上身心的煎熬。随即，抓着林医生的手臂重重的摇着，不知所措的问道：“我怎会变作如此……”
反反复复是这一句。直到哭不动后。她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林医生却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他眼见沈卓航愈发的颓废，甚至愈发的变态，可作为医生，他却一点儿都没有法子。他很是愧疚。
愁眉，振振说道：“卓航，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能让毒瘾控制了你的意志。”
沈卓航此时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恍惚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似妥协那般无奈的说道：“我该怎么办……”
林医生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最近联系上我的师兄。我与他再商量商量。”
随即，他架着沈卓航的双肩。严肃的说道：“总之，如今的你，一定不能叫毒瘾打败了意志。知不知道？！”
他重重的摇着沈卓航。欲将她再一次飘走的魂魄一样样的归位。
沈卓航看着林医生，却突然眼中亮起了光彩，她反手握住林医生的手腕，道：“你真的有办法？”
林医生重重点头，道：“只要你坚持，他有治愈过的案例。”
沈卓航立刻点头，迫切的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林医生苦笑着，温柔说道：“那你要把握自己的情绪，情绪控制一切。你不能让它控制了你。”
沈卓航仍旧是哭着重重点头，激动的说着‘我会的，我一定做得到的’。
刚破灭的希望，又重新顽强的燃烧起了火星子。沈卓航怎能不激动。如今，她这可真真是喜极而泣。只因为，还有希望。
沈卓航觉得，自己要面对的事，实在是太多，多的叫她喘不过气来。就好比楼下那个小麻烦。待她休整完毕。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小丫头已被惠姐放了出来。此时，正躲在厨房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沈卓航站在楼梯阶上止步不前，只因为她觉得这哭声再熟悉不过。
哭声中的绝望，好似自己当日被胡从良关在地窖中一样无助。那时候的她，甚至一度否定任何活着的意义。如今，这小丫头亦是如此。可说到底，自己已是成人。而那小丫头，真的只是个孩子。难道只因为胡从良的缘故。自己就要将一切的怨恨都添加到她的头上吗？
这实在不公平。
看着惠姐用有些尴尬甚至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解释说着不忍心看一个小姑娘哭的那样惨，就将她放出来。沈卓航头一次审度自己。人人都有同情心，为何她就要这样为难一个小姑娘？甚至到了人人害怕的程度？就连一向对自己和善的惠姐，如今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害怕的。不禁反问自己，近些日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尽量挤出一抹笑，对着惠姐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惠姐却仍旧是悻悻的模样。摩搓着双手，道：“要不。我把那丫头带回家去？免得妨碍到您晚上休息。”
瞧。人人都害怕她，她原已同魔鬼无异。
沈卓航走进，拉着惠姐的手，亲切的说道：“近些日子。是我自己情绪不好。为难了你，烦请多担待。”
惠姐却是立刻慌了神，说道：“小姐您在说什么呢。我没什么为难的，您不要误会了呀。”
沈卓航心中酸楚，却仍旧是挂着笑容，说道：“惠姐。我是真的病了。”
她这样的温柔。惠姐本就是十分喜欢这个主人家。立刻是心软了。她欣慰自家小姐这样的懂礼数。竟还照顾一个下人的想法。或许真的诚如沈卓航自己讲得。她真的只是病了，才会脾气怪异的。
随即，惠姐讪讪的笑道：“小姐，明儿个我买只老母鸡给您炖炖汤喝。”
沈卓航重重点头，笑道：“好。补补。”
惠姐咧着嘴，笑道：“对。该好好补补。那我先回去了。”
接下围裙，她仍旧是不放心的望着厨房。说道：“那丫头？”
沈卓航立刻答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头一次，她送了惠姐出门。大冬天的，惠姐劝她好几次回屋，可沈卓航硬是要将她送到路口。惠姐心中是暖暖的。回头的时候，看到沈卓航消瘦的背影，又是一阵心疼。心想，明日一定要赶着早市，买只上等的老母鸡。
而沈卓航。回到温暖的公寓中之时。林医生正笑盈盈的看着她。沈卓航淡笑着，说道：“真冷啊。”
林医生拿起自己的药箱。说道：“这不是挺好。如今变得像个人了，还有老母鸡吃。”
沈卓航笑道：“那也有你的一份。”
林医生看着沈卓航只是短短的半小时内，便活脱像变了个人一样，心中是欣慰的，笑道：“我就不必你特意送出去了。”
沈卓航认真的说道：“林医生，真的谢谢你。”
林医生只是摇了摇手，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模样。看着厨房里那同样瘦弱的小身板。他想，应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2
惠姐与林医生走后，整个宅子是冷冷清清的。沈卓航思忖良久，还是拿了个杯子，准备去厨房斟杯热茶来喝。而最主要是因为那小丫头如今还在厨房，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该如何与她交流。
厨房里不比外头客厅，灰暗的灯光下愈发的阴冷。只见衣着单薄的小丫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前只敢盯着沈卓航的双脚看。可心中的害怕却愈发的厉害。
沈卓航以温柔的声音，叫她一块儿到外面坐坐。可小丫头却一点儿都不理不睬，甚至是更往躲无可躲的角落里缩去。那本是一堆木头，将她本就不合身的衣服蹭得脏兮兮。
沈卓航叹了口气，又是另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自己顺势蹲在了她身边。
小丫头一下子感受到来自身边沈卓航这般的压力，更是吓得直打哆嗦。她可不敢与沈卓航同居一室，更别说是这样肩膀靠着肩膀的坐着了。
而沈卓航分明不以为意。自顾自的笑道：“你真的不必那么怕我。想杀人的是你。而救了你的是我。”
听到这，小丫头更是恐惧的流着眼泪，却怎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憋着。硬生生的要将粉嫩的嘴唇咬破似的。沈卓航自然能猜测到她怕什么，无缘无故从江苏又回到了上海，却不见亲人。又碰到她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怎能不怕。
“放心。我没有将昨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沈卓航席地而坐，喝着茶，平缓的说道。
这下，小丫头却是弱弱的抬起头来，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面前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的沈卓航。她哪里猜得着。
只是，就在沈卓航低头看的一瞬间。又是迅速将眼神闪躲开去。
沈卓航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招娣。”少顷，小丫头终于是发了声音。虽是轻声细语，可在沈卓航看来，尤为的悦耳。
沈卓航失笑，道：“胡招娣？亏胡从良还是个留过洋的人，怎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那你弟弟呢？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或许是觉得沈卓航这样诋毁自己的名字实在不该，只敢愤愤的看了她的手一眼，却不敢抬头以这样的目光直接对视沈卓航的眼。
她回答的声音响亮，道：“胡耀祖。”
沈卓航无奈的笑笑。摸了摸小丫头有些肮脏的黑头发。胡从良想必是不看中这女儿的。寄了所有希望在那儿子身上。耀祖？那么光荣的名字。实在是可笑。这么看来，小丫头倒不那么讨人厌了。
她继续问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小丫头认真的回答道：“名字是爹妈取的。我喜欢的。”
沈卓航望着自己手中沾上的灰尘，想起了那叫她耻辱的许多个日夜，说道：“你知道为何，你与你弟弟会由乡下到我家中吗？”
小丫头委屈含泪回答道：“因为妈妈死了。你是我们的新妈妈。”
沈卓航却是声音清冷的哈哈大笑。这实在是可笑。想来，这小丫头的思维还停留在旧时，这外头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
沈卓航擦了擦眼角不经意间流出的泪水，道：“也是。你在乡下怎会知道那么多。我不是你新妈妈，我反而是你爸爸的仇人。他前些日子绑架了我。不仅索去了我一大笔钱财。更叫我如今疾病缠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我不愿放过你的爸爸。”
沈卓航冷冷的将这仇恨的话讲出。只见小丫头此时又是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原本放下的防备又一次高高竖起。
随即，她淡笑着摸着小丫头颤抖的脑袋。很是疼爱的模样。说道：“不过你放心。你与你弟弟只是我用来自保的筹码。”
小丫头已是缩到了最角落，躲无可躲，却是突然哭着大声问道：“你会杀死我爸爸吗？”
沈卓航笑得夸张，轻松的说道：“应该是不会的。有时候，活着可比死了更难受。”
小丫头不明就里。只知道沈卓航不会杀死自己的爸爸，便是重重点头，努力的用肮脏的衣袖擦着眼泪。
沈卓航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说道：“小丫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是不是可以跟你交换个答案？”
小丫头没舍得用那块干净的帕子，只是紧紧的捏着，仍旧用自己肮脏的袖管去擦脸，地上的灰尘都混杂着眼泪一并粘合在脸上。她抬起头，认真的说道：“你说。”
沈卓航看着那一对清澈的眸子，实在是叫人动容。
她笑着拿过小丫头手中的干净帕子，替她小心自己的擦着脸上的泪珠。与此同时，笑着问道：“你为何要杀你弟弟？”
沈卓航这样的循循善诱。竟将这小丫头当做与自己相仿的成年人那般对待。
小丫头愣了一下。随即，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的说道：“我讨厌他。他害死了我妈！”
沈卓航惊讶的问道：“你怎会这么想？”
可小丫头却只是哭得再也止不住。这样的伤心，她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良久，她将怯生生的小丫头揽进自己的怀中。沈卓航或许无法明白小丫头的想法，可面对这样伤心的眼泪，她焉有不能理解的道理？
她们都是可悲的。沈卓航甚至觉得，小丫头如今这般的痛苦大部分是来自于她的父亲。实在是可笑。
之后的日子。小丫头在沈卓航的家中，帮着惠姐干些简单的家务活。好吃好住的招呼着她，沈卓航又是态度良好，她自然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这可比她之前在江苏那会儿日子过得好多了。她也会躲在角落里看沈卓航看剩下的报纸，把自己不认识的都圈下来。可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这叫她十分懊恼。
因年关将至，而沈卓航最近是忙于公司的琐碎事物，又要联系各处买卖货物确认订单，几乎每日都要弄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家。这已是她尽力最早的。她每日都是努力的克制着浑身伺机散发而出的毒瘾。大多数时候，她甚至就连一支笔都无法握稳。即便再平心静气，可也无法在工作到深夜。总是草草收尾，便要去找林医生。这叫她十分苦恼。
索性，近日里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去烦恼着她。她只需要等待着胡从良的主动联系。
这一日，她提着些礼物到了叶家去拜会孙悦心。见那胖小子现在已是能踉跄着走路，愈发的白嫩，倒也看着讨人喜欢。孙悦心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胖小子，十分宠爱的模样。总是要胖小子叫她做‘妈妈’。只可惜。这胖小子到现在仍旧只会‘呀呀’的叫着，根本还不能开口说话。
孙悦心为此还颇有些伤感，看着老妈子牵着小家伙在学走路。她感慨的说道：“这孩子倒是精明。看来是怎都不会认我这个妈了。”
沈卓航无奈苦笑，道：“悦心姐。我真不希望你将那么多精力都寄托在他身上。”
说到底，这只是自己引蛇出洞的一颗棋子。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看着孙悦心苍白凹陷的脸颊，沈卓航皱眉说道：“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最近定是操劳了。”
孙悦心笑着摆摆手，眼神全落在那胖小子身上，说道：“我这辈子是注定没有自己的孩子了。若是他真开口叫我妈了。我一定舍不得让他再离开我身边了。”
沈卓航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此时。叶世芳赶着暮色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家中。他脱下了散着寒气的手套与大衣，接过孙悦心手中的汤婆子烘着手，说道：“她喜欢，你就随她。”
孙悦心‘啧’了一声。嗔责叶世芳偷听她们女儿家的讲话，便是硬要他回自己的书房去。
叶世芳无奈，这辈子他最爱的，就是听自家娇妻的话。
眼见他进了书房。孙悦心这才神秘兮兮的向沈卓航招招手，道：“我有个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沈卓航笑道：“竟还要特意瞒着叶大哥？”
孙悦心点头，轻声道：“我想给世芳纳一房妾室。”
“什么？”沈卓航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孙悦心却是立刻神秘兮兮的拉住她手，叫她千万小声些。
少顷，沈卓航终于是回味过来，问道：“这是为何呀。”
孙悦心仍旧是望着那胖小子，无奈苦笑。道：“瞧。多可爱。”
沈卓航恍然大悟，惊讶的说道：“因为你想要个孩子？”
孙悦心点头。道：“我们都喜爱孩子。家里长辈明面上不说。可心底怎么想的，我也都知道。”
沈卓航不知该如何规劝。她既然知道防着叶世芳，定必是对方不答应。想也知道，叶世芳一门心思都放在孙悦心身上，怎可能会同意。
良久，沈卓航说道：“可如今是民国。实行一夫一妻。哪里还有纳妾的说法。”
这话说的是多么的苍白。大太太都默许了，有何不可。更何况，要给叶世芳做妾的实在是大有人在。
孙悦心却是义正言辞的说道：“自然是不能亏待了我叶家的恩人。我想过了，若真有此人，我会同世芳离婚。”
沈卓航皱眉说道：“离婚？悦心姐，你越说越离谱了。”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孙悦心竟是这样多的想法。
“你若喜欢。大可以收养一个孤儿。都是一样的。”
“那总也有人陪世芳到老哇。他已够遭罪的了，不能让他孤孤单单的。我走之前。总要安排妥当的呀。”
说着，孙悦心竟是扯着帕子抹眼泪，语气伤心叫人不忍。
沈卓航一时间哑口无言，走？是死吗？
见沈卓航不语，她抽泣的说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怒其不争啊！卓航，我也不想瞒你。我如今的健康状况实在是糟糕。喝药比吃饭还勤，嘴巴里永远都是苦的。活脱是个药罐子。是药三分毒。我身体里早就满是毒素了。就是吊着一口气。因为我有心愿呐。”
语气中满是幽怨。沈卓航想不到，似孙悦心这样豁达乐观的人，内心竟藏了那么多的事情。人总是求生的，可在她身上，沈卓航如今看到的，倒更多的是求死。
如今再多的语言都是空乏无力的，可沈卓航仍旧是要劝呢，她拉着孙悦心的手，说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悦心姐。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孙悦心亦是紧紧的拉着沈卓航的手，如孩子那般无助，她将所有的眼光都看在沈卓航的眼中，苍凉的说道：“并非我想得多哇。只是这是必然的。”
沈卓航分明是被这样的眼神吓到。她哆哆嗦嗦的想抽出手。却发现孙悦心是用着死力气的。她为难的规劝道：“悦心姐。你别这样，总有解决办法的。”
可孙悦心只是死死的望着她。眼中充满着血丝，紧咬着唇一语不发。
沈卓航一直心急，低声的说着：“悦心姐，你别这样……”
想要挣脱，却怎都不得法。她实在没有料想到，如此瘦弱的孙悦心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却是突然。孙悦心猛地放手。沈卓航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忍着痛抬头再一看，孙悦心竟是浑身抽搐，翻着白眼。
沈卓航立刻上去握住她满是青筋狰狞的手臂，却发现她浑身好似一瞬间的冰冷。
她急切的喊道：“悦心姐！你怎么了！”
这声音惹来了老妈子的注意。大叫一声‘哎呀’。也是顾不得手中的小娃娃，便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又是扇风又是掐人中，翻箱倒柜的找着风油精。
胖小子失了扶持，自己摔倒。哇哇大哭起来。整个屋子的女人亦是一团混乱。待叶世芳听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的时候。更是吓了一大跳。他赶忙去抱起了头上磕出了血的胖小子。便是立刻到了孙悦心身边。
此时，孙悦心终于是重重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沈卓航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忍不住的颤抖。老妈子亦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又是大呼了一声‘乖乖’，便欲要从叶世芳的手中抱起那胖小子。
叶世芳却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那个。他并没有将胖小子交给老妈子，而是吩咐老妈子去拿些消毒的棉花与纱布来。自己则是抱着孩子哄，竟还能腾出一只手将已是吓得瘫软颤抖的沈卓航扶到椅子上坐。随即，更是去询问孙悦心。听得孙悦心哑着嗓子说没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叫老妈子动作快些。
原本是混乱不堪的状况。此刻在叶世芳的指挥下，变得井井有条。临危不乱。
沈卓航弱声问道：“要不要送去医院？”
叶世芳拿起棉花，轻轻的为胖小子擦着，边擦，边吹口气，十分认真小心的模样。
包上了一块纱布后，他舒了口气，道：“那倒是不必的。如今医院倒是容易感染。我瞧过是就是擦伤了一些。晚些时候请林医生过来帮忙看看就是了。”
“那就好了。”
沈卓航捂着胸口说道。又是望向孙悦心。此刻，她已恢复了神智。憋着满眼的泪，就这么委屈的专注看叶世芳。沈卓航亦是看过去，只见他对待小孩子那般妥帖心疼的模样。若是个父亲，必定是称职有余。
随即，她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无法理解孙悦心的想法。
将孩子交给老妈子之后。他与沈卓航一块儿推了孙悦心进房间。见着沈卓航浑身的不对劲。叶世芳主动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沈小姐回去。顺便去请林医生过来。”
孙悦心并不看他们，闭着眼十分疲惫的模样。说道：“恩。去吧。路上小心。”
在车上，沈卓航几乎已无法抑制自己浑身的颤抖，那蚀骨般的难受再一次侵蚀着她的魂魄。她尽量控制着呼吸，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她怀抱着自己的双臂，缩在角落中，就连牙关都是打着颤。
索性叶世芳并不看她。这真是唯一可以叫她舒服一些的事情。
回到公寓中。她急切的要找林医生。可今日时间并不晚，林医生还在自己的公寓尚未前来。沈卓航压着那满腔的难受与愤怒。要惠姐赶紧打电话给林医生。那话语，就好似从牙关中挤出来那么艰难。
她甚至顾不上去招呼叶世芳。只是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头。她觉得眼前开始出现幻想。仿佛又回到了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那个小牢笼。
可殊不知。她每次进入那恐怖的幻象中之时。亦是她整个人最为恐怖的时候。那模样，活生生的将奉茶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竟是慌张的退回了厨房。
沈卓航一如既往，进入了一片无尽幽暗的惊恐中。可这一次，她却渐渐的听到了声音，一阵很柔和的声音，不知疲倦似的叫着她的名字。又与她说着话，那声音又好似形成了一道光束，要将自己引领出这黑暗一般。她伸手往着那光明处猛烈的一抓。顿时，眼前渐渐显出了人形。有忽明忽暗的灯光。自己死命抓着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叶世芳。
耳中渐渐听得到声音。她听得叶世芳正向自己绘声绘色的诉说着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日出。他以缓慢且温柔的语气慢慢的叙述着，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
沈卓航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那苍茫的天，碧绿的地，那是一望无际的。她甚至能闻到那初秋的凉风，那春日的香气。
不知不觉中，她放松了紧握着叶世芳的手。面颊亦是带着笑，痴醉的闻到：“在哪儿？”
她听得叶世芳淡淡的说道：“在你所有喜欢的地方。你见过最美的日出在哪儿？”
沈卓航闭上了眼，竟是循着他的话，认真的回忆起。
宁波？伦敦？上海？
随即。她扬起嘴角一笑。道：“在海上。就连海鸥都没有，伸手，便是大太阳。一只手都抓不住，要两只手捧着才行。”
言罢，是长久的笑。久到心中已全然忘却了那黑暗的桎梏。阴湿仿佛是被这阳光所取代，一片光明。
良久，她缓缓的张开眼睛。心缓和了不少。那蚀骨的疼痛自然是减去了大半。此时，林医生亦是匆匆赶来。长舒着气，接过杯子便是喝了个底朝天。
却见得沈卓航面色正常。他诧异，却不动声色的走进。作为医生，他想知道是什么如此神奇。
沈卓航自然的同林医生打了个招呼。又是亲自斟茶向叶世芳道谢。
叶世芳淡笑道：“这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林医生却是立刻放下杯子，急切的说道：“怎不见我有这本事。你怎轻而易举就能制服这疯丫头。”
沈卓航是立刻撇嘴说道：“林医生，我哪里是疯丫头。”
林医生一瞪眼，固执的说道：“你就是。”
叶世芳笑道：“病人。总是最害怕黑暗。是悦心告诉我，她最喜欢日出。在身体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会主动要我讲述我见过的最美日出给她听。她说，只要是有日出，就还活着。再疼都能熬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叶世芳仍旧是一贯淡淡的表情。可那份疼痛，沈卓航却是清清楚楚能想象得到。那是切肤之痛。又是回忆起了今天孙悦心的举止，沈卓航一时间鼻子竟有些酸。同样是痛，她根本无法想象，为何孙悦心在忍受了那么多年后毅然决然的要放弃自己这一生建立起的幸福基业。
沈卓航又是看向淡笑着的叶世芳，而他却是浑然不知情。
“真是不容易啊。”此时，林医生感叹道。
随即，笑看沈卓航，欣喜的说道：“小丫头，有没有得到启发。”
沈卓航点头笑道：“受益良多。”
每一个黑夜，对于病人来说都是恐惧的，总是害怕在这样幽暗的坏境中便再也醒不过来。可当你整个梦中都是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美轮美奂的日出，那是否还会害怕？
那如影随形的恶魔在阳光下被彻底的燃烧透彻。她嘴角带着甜丝丝的笑。这一夜，她特别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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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惠姐与林医生对沈卓航这反常的状况是见怪不怪。而苏惊蛰与周曼清是着实吓到了。周曼清是瞠目结舌的表情，沈卓航的状态完全在她意料外，她是想也没有想过的。走到苏惊蛰身边，扯着他的衣角，执意要离开。她无法想象，再继续置身于这满耳都是恐怖声音的房子自己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她才不管沈卓航究竟怎么了。甚至后悔来了这一遭。
如此一来。即便苏惊蛰心存疑惑，可也是不得不走。再加上林医生同样是劝他们先走。他唯有叹了口气，将原本准备亲手交代到沈卓航手中的请柬交给了惠姐。并且请她千万要亲自交到沈卓航手中。
黑暗中的沈卓航，只觉得自己就像个鬼那么恐怖。她竟在苏惊蛰面前失态，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可到头来终究还是发生了。
没一会儿，敲门声终于是响了起来。
沈卓航痛苦的叫道：“走！你们都给我走！”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半点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外头的林医生叹了口气，道：“卓航。我是林医生。苏先生他们走了。”
沈卓航这才终于止住了哭。良久，她爬起身来，颤抖着总算是将门打开。她的房间内，弥漫着不该属于她这年纪的腐朽气味，混杂着酒味，十分的难闻。加上一点儿光都没有。林医生刚踏进去，便是受不了，连忙去开窗又开灯。
他看着神形俱消的沈卓航，这并不会比当日在医院里的她好多少。甚至更差。他将瑟瑟发抖的沈卓航扶到了椅子上坐好。为她打了一针，这才叫她勉强好受些。
却不料，沈卓航竟是忍不住的泪流满面，哀求着哭嗓道：“林医生。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给我加大药剂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猛地死死抓住林医生的手腕，面目狰狞的说道：“你再给我打一针吧，再给我打一针吧。或许会好受些的，求你了。”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林医生见沈卓航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是伤了心。说话间，泪花是流了出来。他以为自己会治好她的。纵使当年没有保得住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他以为自己总能治得好的。却不料，这接二连三的事件，叫他愈发的没有信心。
他喃喃自语道：“是我没用啊。”
看着沈卓航的脸。此刻。却仿佛重叠了当年死在冰天雪地里的自家女儿。
而沈卓航却仍旧是不停的乞求，她不想要再这样受苦下去了。钱她有的是，她已不介意自己再碰那些害人的东西。只求好受些，不要再这样痛苦下去。
她此刻仍旧是难以平复心中起伏，一直拉着林医生，甚至都跪下了，满脸的泪水不断的央求着：“求求你啊。再给我一些。我快死了。”
林医生别过头去，咬着牙坚定的摇头。最痛恨的往事，变成了浮影。历历在目。他内心是煎熬着的痛苦。
却无奈沈卓航像是着了魔，又似吃了秤砣铁了心那般，一定是要林医生再给她打一针。可林医生知道，心软了这一次，就等于将沈卓航又一次推进了万劫不复。
他看着沈卓航这样不受自己控制，这样的作孽。心一横，便是重重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沈卓航脸上。只见毫无设防的沈卓航一个踉跄往旁边倒去，脑袋重重的磕在梳妆台的桌角上。口腔中顿时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眼前先是一阵黑。随即满是金星。
在这一巴掌下。她感觉到疼痛。也是这一巴掌，将她散去的魂魄打了回来。恢复意志的一瞬间，她心中是立刻蒙上了无限的羞耻。她不得不面对毒物已控制了她的心魄这一残忍的事实。她到哪儿都逃不了这痛苦的桎梏。
她哇哇大哭起来。
林医生叹着气将她重新扶到了椅子上。拿着棉花替她擦嘴角的伤口，心疼的问道：“疼不疼？”
沈卓航只是拼命的摇头，这点疼一点儿都比不上身心的煎熬。随即，抓着林医生的手臂重重的摇着，不知所措的问道：“我怎会变作如此……”
反反复复是这一句。直到哭不动后。她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林医生却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他眼见沈卓航愈发的颓废，甚至愈发的变态，可作为医生，他却一点儿都没有法子。他很是愧疚。
愁眉，振振说道：“卓航，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能让毒瘾控制了你的意志。”
沈卓航此时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恍惚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似妥协那般无奈的说道：“我该怎么办……”
林医生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我最近联系上我的师兄。我与他再商量商量。”
随即，他架着沈卓航的双肩。严肃的说道：“总之，如今的你，一定不能叫毒瘾打败了意志。知不知道？！”
他重重的摇着沈卓航。欲将她再一次飘走的魂魄一样样的归位。
沈卓航看着林医生，却突然眼中亮起了光彩，她反手握住林医生的手腕，道：“你真的有办法？”
林医生重重点头，道：“只要你坚持，他有治愈过的案例。”
沈卓航立刻点头，迫切的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林医生苦笑着，温柔说道：“那你要把握自己的情绪，情绪控制一切。你不能让它控制了你。”
沈卓航仍旧是哭着重重点头，激动的说着‘我会的，我一定做得到的’。
刚破灭的希望，又重新顽强的燃烧起了火星子。沈卓航怎能不激动。如今，她这可真真是喜极而泣。只因为，还有希望。
沈卓航觉得，自己要面对的事，实在是太多，多的叫她喘不过气来。就好比楼下那个小麻烦。待她休整完毕。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小丫头已被惠姐放了出来。此时，正躲在厨房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沈卓航站在楼梯阶上止步不前，只因为她觉得这哭声再熟悉不过。
哭声中的绝望，好似自己当日被胡从良关在地窖中一样无助。那时候的她，甚至一度否定任何活着的意义。如今，这小丫头亦是如此。可说到底，自己已是成人。而那小丫头，真的只是个孩子。难道只因为胡从良的缘故。自己就要将一切的怨恨都添加到她的头上吗？
这实在不公平。
看着惠姐用有些尴尬甚至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解释说着不忍心看一个小姑娘哭的那样惨，就将她放出来。沈卓航头一次审度自己。人人都有同情心，为何她就要这样为难一个小姑娘？甚至到了人人害怕的程度？就连一向对自己和善的惠姐，如今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害怕的。不禁反问自己，近些日子，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尽量挤出一抹笑，对着惠姐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惠姐却仍旧是悻悻的模样。摩搓着双手，道：“要不。我把那丫头带回家去？免得妨碍到您晚上休息。”
瞧。人人都害怕她，她原已同魔鬼无异。
沈卓航走进，拉着惠姐的手，亲切的说道：“近些日子。是我自己情绪不好。为难了你，烦请多担待。”
惠姐却是立刻慌了神，说道：“小姐您在说什么呢。我没什么为难的，您不要误会了呀。”
沈卓航心中酸楚，却仍旧是挂着笑容，说道：“惠姐。我是真的病了。”
她这样的温柔。惠姐本就是十分喜欢这个主人家。立刻是心软了。她欣慰自家小姐这样的懂礼数。竟还照顾一个下人的想法。或许真的诚如沈卓航自己讲得。她真的只是病了，才会脾气怪异的。
随即，惠姐讪讪的笑道：“小姐，明儿个我买只老母鸡给您炖炖汤喝。”
沈卓航重重点头，笑道：“好。补补。”
惠姐咧着嘴，笑道：“对。该好好补补。那我先回去了。”
接下围裙，她仍旧是不放心的望着厨房。说道：“那丫头？”
沈卓航立刻答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头一次，她送了惠姐出门。大冬天的，惠姐劝她好几次回屋，可沈卓航硬是要将她送到路口。惠姐心中是暖暖的。回头的时候，看到沈卓航消瘦的背影，又是一阵心疼。心想，明日一定要赶着早市，买只上等的老母鸡。
而沈卓航。回到温暖的公寓中之时。林医生正笑盈盈的看着她。沈卓航淡笑着，说道：“真冷啊。”
林医生拿起自己的药箱。说道：“这不是挺好。如今变得像个人了，还有老母鸡吃。”
沈卓航笑道：“那也有你的一份。”
林医生看着沈卓航只是短短的半小时内，便活脱像变了个人一样，心中是欣慰的，笑道：“我就不必你特意送出去了。”
沈卓航认真的说道：“林医生，真的谢谢你。”
林医生只是摇了摇手，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模样。看着厨房里那同样瘦弱的小身板。他想，应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2
惠姐与林医生走后，整个宅子是冷冷清清的。沈卓航思忖良久，还是拿了个杯子，准备去厨房斟杯热茶来喝。而最主要是因为那小丫头如今还在厨房，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该如何与她交流。
厨房里不比外头客厅，灰暗的灯光下愈发的阴冷。只见衣着单薄的小丫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前只敢盯着沈卓航的双脚看。可心中的害怕却愈发的厉害。
沈卓航以温柔的声音，叫她一块儿到外面坐坐。可小丫头却一点儿都不理不睬，甚至是更往躲无可躲的角落里缩去。那本是一堆木头，将她本就不合身的衣服蹭得脏兮兮。
沈卓航叹了口气，又是另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自己顺势蹲在了她身边。
小丫头一下子感受到来自身边沈卓航这般的压力，更是吓得直打哆嗦。她可不敢与沈卓航同居一室，更别说是这样肩膀靠着肩膀的坐着了。
而沈卓航分明不以为意。自顾自的笑道：“你真的不必那么怕我。想杀人的是你。而救了你的是我。”
听到这，小丫头更是恐惧的流着眼泪，却怎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憋着。硬生生的要将粉嫩的嘴唇咬破似的。沈卓航自然能猜测到她怕什么，无缘无故从江苏又回到了上海，却不见亲人。又碰到她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怎能不怕。
“放心。我没有将昨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沈卓航席地而坐，喝着茶，平缓的说道。
这下，小丫头却是弱弱的抬起头来，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面前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的沈卓航。她哪里猜得着。
只是，就在沈卓航低头看的一瞬间。又是迅速将眼神闪躲开去。
沈卓航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招娣。”少顷，小丫头终于是发了声音。虽是轻声细语，可在沈卓航看来，尤为的悦耳。
沈卓航失笑，道：“胡招娣？亏胡从良还是个留过洋的人，怎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那你弟弟呢？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或许是觉得沈卓航这样诋毁自己的名字实在不该，只敢愤愤的看了她的手一眼，却不敢抬头以这样的目光直接对视沈卓航的眼。
她回答的声音响亮，道：“胡耀祖。”
沈卓航无奈的笑笑。摸了摸小丫头有些肮脏的黑头发。胡从良想必是不看中这女儿的。寄了所有希望在那儿子身上。耀祖？那么光荣的名字。实在是可笑。这么看来，小丫头倒不那么讨人厌了。
她继续问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小丫头认真的回答道：“名字是爹妈取的。我喜欢的。”
沈卓航望着自己手中沾上的灰尘，想起了那叫她耻辱的许多个日夜，说道：“你知道为何，你与你弟弟会由乡下到我家中吗？”
小丫头委屈含泪回答道：“因为妈妈死了。你是我们的新妈妈。”
沈卓航却是声音清冷的哈哈大笑。这实在是可笑。想来，这小丫头的思维还停留在旧时，这外头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
沈卓航擦了擦眼角不经意间流出的泪水，道：“也是。你在乡下怎会知道那么多。我不是你新妈妈，我反而是你爸爸的仇人。他前些日子绑架了我。不仅索去了我一大笔钱财。更叫我如今疾病缠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我不愿放过你的爸爸。”
沈卓航冷冷的将这仇恨的话讲出。只见小丫头此时又是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原本放下的防备又一次高高竖起。
随即，她淡笑着摸着小丫头颤抖的脑袋。很是疼爱的模样。说道：“不过你放心。你与你弟弟只是我用来自保的筹码。”
小丫头已是缩到了最角落，躲无可躲，却是突然哭着大声问道：“你会杀死我爸爸吗？”
沈卓航笑得夸张，轻松的说道：“应该是不会的。有时候，活着可比死了更难受。”
小丫头不明就里。只知道沈卓航不会杀死自己的爸爸，便是重重点头，努力的用肮脏的衣袖擦着眼泪。
沈卓航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说道：“小丫头。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是不是可以跟你交换个答案？”
小丫头没舍得用那块干净的帕子，只是紧紧的捏着，仍旧用自己肮脏的袖管去擦脸，地上的灰尘都混杂着眼泪一并粘合在脸上。她抬起头，认真的说道：“你说。”
沈卓航看着那一对清澈的眸子，实在是叫人动容。
她笑着拿过小丫头手中的干净帕子，替她小心自己的擦着脸上的泪珠。与此同时，笑着问道：“你为何要杀你弟弟？”
沈卓航这样的循循善诱。竟将这小丫头当做与自己相仿的成年人那般对待。
小丫头愣了一下。随即，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的说道：“我讨厌他。他害死了我妈！”
沈卓航惊讶的问道：“你怎会这么想？”
可小丫头却只是哭得再也止不住。这样的伤心，她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良久，她将怯生生的小丫头揽进自己的怀中。沈卓航或许无法明白小丫头的想法，可面对这样伤心的眼泪，她焉有不能理解的道理？
她们都是可悲的。沈卓航甚至觉得，小丫头如今这般的痛苦大部分是来自于她的父亲。实在是可笑。
之后的日子。小丫头在沈卓航的家中，帮着惠姐干些简单的家务活。好吃好住的招呼着她，沈卓航又是态度良好，她自然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这可比她之前在江苏那会儿日子过得好多了。她也会躲在角落里看沈卓航看剩下的报纸，把自己不认识的都圈下来。可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这叫她十分懊恼。
因年关将至，而沈卓航最近是忙于公司的琐碎事物，又要联系各处买卖货物确认订单，几乎每日都要弄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家。这已是她尽力最早的。她每日都是努力的克制着浑身伺机散发而出的毒瘾。大多数时候，她甚至就连一支笔都无法握稳。即便再平心静气，可也无法在工作到深夜。总是草草收尾，便要去找林医生。这叫她十分苦恼。
索性，近日里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去烦恼着她。她只需要等待着胡从良的主动联系。
这一日，她提着些礼物到了叶家去拜会孙悦心。见那胖小子现在已是能踉跄着走路，愈发的白嫩，倒也看着讨人喜欢。孙悦心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胖小子，十分宠爱的模样。总是要胖小子叫她做‘妈妈’。只可惜。这胖小子到现在仍旧只会‘呀呀’的叫着，根本还不能开口说话。
孙悦心为此还颇有些伤感，看着老妈子牵着小家伙在学走路。她感慨的说道：“这孩子倒是精明。看来是怎都不会认我这个妈了。”
沈卓航无奈苦笑，道：“悦心姐。我真不希望你将那么多精力都寄托在他身上。”
说到底，这只是自己引蛇出洞的一颗棋子。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看着孙悦心苍白凹陷的脸颊，沈卓航皱眉说道：“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最近定是操劳了。”
孙悦心笑着摆摆手，眼神全落在那胖小子身上，说道：“我这辈子是注定没有自己的孩子了。若是他真开口叫我妈了。我一定舍不得让他再离开我身边了。”
沈卓航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此时。叶世芳赶着暮色风尘仆仆的回到了家中。他脱下了散着寒气的手套与大衣，接过孙悦心手中的汤婆子烘着手，说道：“她喜欢，你就随她。”
孙悦心‘啧’了一声。嗔责叶世芳偷听她们女儿家的讲话，便是硬要他回自己的书房去。
叶世芳无奈，这辈子他最爱的，就是听自家娇妻的话。
眼见他进了书房。孙悦心这才神秘兮兮的向沈卓航招招手，道：“我有个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沈卓航笑道：“竟还要特意瞒着叶大哥？”
孙悦心点头，轻声道：“我想给世芳纳一房妾室。”
“什么？”沈卓航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孙悦心却是立刻神秘兮兮的拉住她手，叫她千万小声些。
少顷，沈卓航终于是回味过来，问道：“这是为何呀。”
孙悦心仍旧是望着那胖小子，无奈苦笑。道：“瞧。多可爱。”
沈卓航恍然大悟，惊讶的说道：“因为你想要个孩子？”
孙悦心点头。道：“我们都喜爱孩子。家里长辈明面上不说。可心底怎么想的，我也都知道。”
沈卓航不知该如何规劝。她既然知道防着叶世芳，定必是对方不答应。想也知道，叶世芳一门心思都放在孙悦心身上，怎可能会同意。
良久，沈卓航说道：“可如今是民国。实行一夫一妻。哪里还有纳妾的说法。”
这话说的是多么的苍白。大太太都默许了，有何不可。更何况，要给叶世芳做妾的实在是大有人在。
孙悦心却是义正言辞的说道：“自然是不能亏待了我叶家的恩人。我想过了，若真有此人，我会同世芳离婚。”
沈卓航皱眉说道：“离婚？悦心姐，你越说越离谱了。”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孙悦心竟是这样多的想法。
“你若喜欢。大可以收养一个孤儿。都是一样的。”
“那总也有人陪世芳到老哇。他已够遭罪的了，不能让他孤孤单单的。我走之前。总要安排妥当的呀。”
说着，孙悦心竟是扯着帕子抹眼泪，语气伤心叫人不忍。
沈卓航一时间哑口无言，走？是死吗？
见沈卓航不语，她抽泣的说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怒其不争啊！卓航，我也不想瞒你。我如今的健康状况实在是糟糕。喝药比吃饭还勤，嘴巴里永远都是苦的。活脱是个药罐子。是药三分毒。我身体里早就满是毒素了。就是吊着一口气。因为我有心愿呐。”
语气中满是幽怨。沈卓航想不到，似孙悦心这样豁达乐观的人，内心竟藏了那么多的事情。人总是求生的，可在她身上，沈卓航如今看到的，倒更多的是求死。
如今再多的语言都是空乏无力的，可沈卓航仍旧是要劝呢，她拉着孙悦心的手，说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悦心姐。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孙悦心亦是紧紧的拉着沈卓航的手，如孩子那般无助，她将所有的眼光都看在沈卓航的眼中，苍凉的说道：“并非我想得多哇。只是这是必然的。”
沈卓航分明是被这样的眼神吓到。她哆哆嗦嗦的想抽出手。却发现孙悦心是用着死力气的。她为难的规劝道：“悦心姐。你别这样，总有解决办法的。”
可孙悦心只是死死的望着她。眼中充满着血丝，紧咬着唇一语不发。
沈卓航一直心急，低声的说着：“悦心姐，你别这样……”
想要挣脱，却怎都不得法。她实在没有料想到，如此瘦弱的孙悦心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却是突然。孙悦心猛地放手。沈卓航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忍着痛抬头再一看，孙悦心竟是浑身抽搐，翻着白眼。
沈卓航立刻上去握住她满是青筋狰狞的手臂，却发现她浑身好似一瞬间的冰冷。
她急切的喊道：“悦心姐！你怎么了！”
这声音惹来了老妈子的注意。大叫一声‘哎呀’。也是顾不得手中的小娃娃，便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又是扇风又是掐人中，翻箱倒柜的找着风油精。
胖小子失了扶持，自己摔倒。哇哇大哭起来。整个屋子的女人亦是一团混乱。待叶世芳听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的时候。更是吓了一大跳。他赶忙去抱起了头上磕出了血的胖小子。便是立刻到了孙悦心身边。
此时，孙悦心终于是重重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沈卓航吓出了一身冷汗，却是忍不住的颤抖。老妈子亦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又是大呼了一声‘乖乖’，便欲要从叶世芳的手中抱起那胖小子。
叶世芳却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那个。他并没有将胖小子交给老妈子，而是吩咐老妈子去拿些消毒的棉花与纱布来。自己则是抱着孩子哄，竟还能腾出一只手将已是吓得瘫软颤抖的沈卓航扶到椅子上坐。随即，更是去询问孙悦心。听得孙悦心哑着嗓子说没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叫老妈子动作快些。
原本是混乱不堪的状况。此刻在叶世芳的指挥下，变得井井有条。临危不乱。
沈卓航弱声问道：“要不要送去医院？”
叶世芳拿起棉花，轻轻的为胖小子擦着，边擦，边吹口气，十分认真小心的模样。
包上了一块纱布后，他舒了口气，道：“那倒是不必的。如今医院倒是容易感染。我瞧过是就是擦伤了一些。晚些时候请林医生过来帮忙看看就是了。”
“那就好了。”
沈卓航捂着胸口说道。又是望向孙悦心。此刻，她已恢复了神智。憋着满眼的泪，就这么委屈的专注看叶世芳。沈卓航亦是看过去，只见他对待小孩子那般妥帖心疼的模样。若是个父亲，必定是称职有余。
随即，她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无法理解孙悦心的想法。
将孩子交给老妈子之后。他与沈卓航一块儿推了孙悦心进房间。见着沈卓航浑身的不对劲。叶世芳主动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沈小姐回去。顺便去请林医生过来。”
孙悦心并不看他们，闭着眼十分疲惫的模样。说道：“恩。去吧。路上小心。”
在车上，沈卓航几乎已无法抑制自己浑身的颤抖，那蚀骨般的难受再一次侵蚀着她的魂魄。她尽量控制着呼吸，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她怀抱着自己的双臂，缩在角落中，就连牙关都是打着颤。
索性叶世芳并不看她。这真是唯一可以叫她舒服一些的事情。
回到公寓中。她急切的要找林医生。可今日时间并不晚，林医生还在自己的公寓尚未前来。沈卓航压着那满腔的难受与愤怒。要惠姐赶紧打电话给林医生。那话语，就好似从牙关中挤出来那么艰难。
她甚至顾不上去招呼叶世芳。只是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头。她觉得眼前开始出现幻想。仿佛又回到了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那个小牢笼。
可殊不知。她每次进入那恐怖的幻象中之时。亦是她整个人最为恐怖的时候。那模样，活生生的将奉茶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竟是慌张的退回了厨房。
沈卓航一如既往，进入了一片无尽幽暗的惊恐中。可这一次，她却渐渐的听到了声音，一阵很柔和的声音，不知疲倦似的叫着她的名字。又与她说着话，那声音又好似形成了一道光束，要将自己引领出这黑暗一般。她伸手往着那光明处猛烈的一抓。顿时，眼前渐渐显出了人形。有忽明忽暗的灯光。自己死命抓着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叶世芳。
耳中渐渐听得到声音。她听得叶世芳正向自己绘声绘色的诉说着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日出。他以缓慢且温柔的语气慢慢的叙述着，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
沈卓航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那苍茫的天，碧绿的地，那是一望无际的。她甚至能闻到那初秋的凉风，那春日的香气。
不知不觉中，她放松了紧握着叶世芳的手。面颊亦是带着笑，痴醉的闻到：“在哪儿？”
她听得叶世芳淡淡的说道：“在你所有喜欢的地方。你见过最美的日出在哪儿？”
沈卓航闭上了眼，竟是循着他的话，认真的回忆起。
宁波？伦敦？上海？
随即。她扬起嘴角一笑。道：“在海上。就连海鸥都没有，伸手，便是大太阳。一只手都抓不住，要两只手捧着才行。”
言罢，是长久的笑。久到心中已全然忘却了那黑暗的桎梏。阴湿仿佛是被这阳光所取代，一片光明。
良久，她缓缓的张开眼睛。心缓和了不少。那蚀骨的疼痛自然是减去了大半。此时，林医生亦是匆匆赶来。长舒着气，接过杯子便是喝了个底朝天。
却见得沈卓航面色正常。他诧异，却不动声色的走进。作为医生，他想知道是什么如此神奇。
沈卓航自然的同林医生打了个招呼。又是亲自斟茶向叶世芳道谢。
叶世芳淡笑道：“这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林医生却是立刻放下杯子，急切的说道：“怎不见我有这本事。你怎轻而易举就能制服这疯丫头。”
沈卓航是立刻撇嘴说道：“林医生，我哪里是疯丫头。”
林医生一瞪眼，固执的说道：“你就是。”
叶世芳笑道：“病人。总是最害怕黑暗。是悦心告诉我，她最喜欢日出。在身体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会主动要我讲述我见过的最美日出给她听。她说，只要是有日出，就还活着。再疼都能熬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叶世芳仍旧是一贯淡淡的表情。可那份疼痛，沈卓航却是清清楚楚能想象得到。那是切肤之痛。又是回忆起了今天孙悦心的举止，沈卓航一时间鼻子竟有些酸。同样是痛，她根本无法想象，为何孙悦心在忍受了那么多年后毅然决然的要放弃自己这一生建立起的幸福基业。
沈卓航又是看向淡笑着的叶世芳，而他却是浑然不知情。
“真是不容易啊。”此时，林医生感叹道。
随即，笑看沈卓航，欣喜的说道：“小丫头，有没有得到启发。”
沈卓航点头笑道：“受益良多。”
每一个黑夜，对于病人来说都是恐惧的，总是害怕在这样幽暗的坏境中便再也醒不过来。可当你整个梦中都是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美轮美奂的日出，那是否还会害怕？
那如影随形的恶魔在阳光下被彻底的燃烧透彻。她嘴角带着甜丝丝的笑。这一夜，她特别好眠。